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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原顾家(1 / 1)

桐花随风潜进,桐凉阁阁楼临窗的木板上如铺茵褥,满地莹白;轩窗外似盛雪飞落,空气中弥漫着馥郁恬淡的气息。

西墙的成排书架前,顾绮年躺在紫檀木折枝的梅花榻上,胳膊垂落,本执在手中的蓝皮账簿掉落在地,她面色娴静,好梦正酣。

骤然,风起,云雾遮日。

室内珠玉相碰,纱帘飘起,窗牗忽启忽合,外面白桐繁枝摇摆,吱声扰人。

午睡正浓的顾绮年皱了皱眉,未有睁眼,翻身继续。

婢女银娟和蓝苏从木梯口上来,见得眼前情景后对视了眼,均面露无奈,放轻脚步依次紧闭起三面环窗。

阁楼里的光线瞬间暗下,银娟取过薄毯至榻边替自家主子盖上,继而蹲下身又将账本拾起走回桌案前。

望着左右各堆积的账本,她思索了番,还是将手中写着“宝金斋”的账本放在了两堆中间。

随后,两人齐齐退下。

到了楼下厅里,蓝苏便忍不住嘀咕,玩笑道:“银娟姐姐,你瞧刚桌上摆着的那些账本,这要是外人见了谁能相信咱们小姐是知府千金,这儿又是太原府衙?定是要以为咱们府是什么商贾低户呢。”

士农工商,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不会选择从商;而名门闺秀讲究诗书礼仪、品行涵养,更不可能和算盘、账簿等物打交道。

“这种浑话也能乱说?”

银娟瞪了她眼,肃声道:“你是齐妈妈提拔了伺候小姐的,早前夫人更将你带在身边调教了二月有余,现如今说话怎么还这样口无遮拦?”

齐妈妈是顾绮年的奶娘,而蓝苏本是府里一名不起眼的小丫鬟,因机缘巧合下帮了齐妈妈一个大忙而被认作干女儿。

年初时,顾绮年原先的两名贴身侍女到了年龄,顾夫人何氏还了她们契约还请城中的媒婆各说了门好亲事,现已脱离奴籍成为寻常妇。

府中上下都说夫人宽厚。

银娟本就是顾家的家生子,自幼跟在何氏身边伺候,后拨到顾绮年身边俨然就成了大丫鬟。

她素重言行,心思细腻,待人待己俱是严格,唯恐让人揪住话柄,连累了小姐名声。

蓝苏知她是个嘴硬心软的,虽不惧怕却还是嘟着嘴道了解释:“我就在这说说,便是夫人没交代过,这等有损小姐声誉的话我也不会往外提的。”

“你明白就好,夫人多疼小姐,让她学这些也无非是等将来到了夫家不吃亏。”

蓝苏年纪小尚不稳重,银娟理解对方的好奇。

而事实上,对夫人教小姐管账这事,她亦是纳闷的。

不过,主子间的想法,又岂容她个奴婢揣测?

桐凉阁外的白桐枝叶作响,风势更大,雪白的花朵簌簌而落得更加厉害。

“这天,想是又要下雨了。”

太原府夏季多雨。

银娟跨出门槛,走前回首交代道:“小姐不定要何时醒来,你在这守着,我回去取把伞。”

顾夫人在意女儿大家闺秀的声誉,虽教她理账却都是秘密进行。

未免传扬出去,这桐凉阁除了特定的几人,是不准旁人擅自入内的。

蓝苏清脆地应了声。

顷刻,大雨倾盆,雨水溅落在地上的花瓣复又跃起,香味馥浓。

“啪啪啪”的雨水敲打着窗户,木榻上的顾绮年幽幽转醒。

刚睁眸,她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屋里有些闷,她睡意未退,迷糊间想起早前在看宝金斋上月的账簿,先是左右寻看,注意到身上的玫瑰紫织锦薄毯便知银娟她们进来过了。

起身,走至桌案前,果见到账簿正摆在中央。

在梨花靠椅上落座,却不想再拿起它翻看。

喉间干涩,她端起旁边的凉茶饮了几口。

须臾,雨势减小,走至东窗前推开,高枝上的桐花盛放如雪,经过雨水的洗礼越发显得润泽莹亮。

顾绮年很喜欢桐花,绽放时烂漫,掉落时亦缤纷,任何时期都有属于它的精彩;纯洁的白色,朴实无华,不娇不媚,不清高亦不高洁,唯有素雅、沉静。

她觉得,做人就当如此。

普通人,拥有段寻常的人生,不需要太多华彩。

小时候,娘跟她说,人生是自己的,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目光,自己过得明白就够了。

正如旁人总说娘跟着爹在外做官这么多年是委屈,她却从不认同。

娘道,哪怕爹嘴拙只懂大道理不懂官场世故,但对她好,疼她护她,这就是女人所要的。

顾绮年了解,爹娘他们的精彩,是只需要彼此明白。

所以,哪怕爹以前总被人说碌碌无为,但娘始终都支持鼓励他。

顾绮年没有什么大理想,只盼能做个和娘一般的女子。

待字闺中时,做个知书识礼的小姐;将来出阁了,以夫为天、相夫教子。

这年头,女人不都是这样过的?

她受的是传统的礼仪规矩,从没有那些离经叛道的思想。

但突然有一天,顾绮年的爹娘变了,她和哥哥的世界亦跟着变了。

母亲何氏本出身京师名门,建炎元年嫁与延庆侯府的庶四子顾正为妻,婚后夫妻伉俪,感情深笃。

建炎二年,哥哥顾南华出世;隔年,又生了她。

儿女双全,无人不道好。

建炎五年,父亲殿试中了二甲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他学富五车、满腔才华,又是侯府的少爷,按理说往后必会平步青云。

只是,第二年,便被派到文水县做了八品知县。

而当初,延庆侯府其实亦不是没派人私下打点,只是相较同为庶吉士的伯父,顾家二爷顾瑞,父亲显得木讷呆板了些。

父亲他既做不到左右逢源笼络上级同僚,亦不会讨祖父嫡祖母欢心,故而成了外放的那个。

母亲是典型的传统妇人,嫁夫随夫,带着年幼的哥哥和她陪着父亲离开了繁华的京师。

这一陪,便陪到了现在,建炎十五年。

父亲行事总循规蹈矩不懂圆滑,在文水县三年知县期满后,因无功亦无过而被留任。

这一蹉跎,就是六年。

京中的祖父好似忘记了他这个颠沛在外的庶子,多年来并不见如何照拂;便连亲伯父,后来成功做了翰林院学士的顾瑞,亦没有设法替父亲的仕途筹谋。

顾绮年本以为,父亲会在文水县做一辈子的知县。

但两年前,父亲第二任知县限期的最后一年,文水县闹水灾,他带着府里的衙役治水,连续两日一夜不曾归府。

母亲放心不下,不顾众人相劝毅然去了灾区。

而就在那个傍晚,有衙役回来报信,称知县大人和夫人双双跌入水中。

那时,哥哥十一,她才九岁。

一个是只知奋发读书考取功名,一个则只懂得针凿女红,两人俱是吓坏了,手足无措。

最终,有惊无险。

天可见怜,父亲和母亲被平安救起,只是醒来时纷纷失了记忆。

那阵子,他二人举止反常,除了知晓彼此是夫妻外什么都忘了,甚至连自己和哥哥都不认识。

但父亲,却突然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出谋将水灾治好,后更安顿好了百姓,帮助他们重振家园。

事情传到朝廷,圣上褒扬父亲治水有功;适逢太原府知府期满,官职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这两年多里,太原府在父亲的治理下,民风治安皆是良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的公务便越发的轻松。

然后,在众人不知的情况下,他置办了许多的产业,更是时常出去谈生意。

这与记忆里常年将孔孟之道挂在嘴边的父亲形象大相径庭。

因为顾绮年从小就知道,父亲虽不善言辞,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读书人;他乃进士出身,又是名门之后,便是在路上见着书生贩卖字画都大为摇头,叹其虚度光阴。

从未想过,他会从商。

至于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帮助父亲,替他打理账簿、抚育她和哥哥。

只是,两人的变化却不容忽视。

人前,父亲仍是刚正不阿、不苟言笑的好官,母亲也是端庄贤惠的官夫人。

可转身,父亲精明睿智,再不将“子曰”叨念在口,为人变得风趣幽默;

而母亲亦是奇怪,不再要求自己学习琴棋书画,反倒是不停的给她灌输女人该独立自强等思想,更让自己学习理账。且她本人的性格亦改变了许多,慵懒随意不说,连子女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经过她和哥哥的长期观察,发现爹娘独处时喜欢屏退下人,将人都赶出主院。

顾绮年好几次过去,都撞见两人争吵不休的场面。

她觉得很惊诧,印象里从不曾见过爹娘红脸,更别说娘对爹大呼小叫的,而后者却浑不在意。

之后次数多了,她还是会担心,但那两人吵完却都跟没事人般,甚至比先前更亲密。

顾绮年至今都没想明白。

撑在潮湿却毫不扎手的光滑红漆窗栏上,她不免回首打量了眼书架旁多宝槅上的珍品摆件,再思及这几年家里的生活从简朴转变成奢侈享受,烦恼就在心底不停蔓延。

她曾私下和哥哥做过大胆的假设,爹爹如今官运亨通、家产丰厚,有没有可能是收了贿赂;而那些家业,又可不可能是官商勾结而得来的?

顾绮年知晓质疑父亲是大逆不道的,这种想法不该有。

可实在很难理解现在的爹娘。

正想着,便见楼下的桐花道上匆匆走来一撑伞少年,天青色的纸伞将他的上半身遮住,但依旧能见其周身的锦衣玉带。

是哥哥顾南华。

顾绮年展笑,分外激动的冲下面唤了声“哥哥”。

闻者高举起伞,清俊温和的脸扬起,冲阁楼窗前笑得灿烂的少女点头后又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唇角同样划出弧度,脚下步伐加快。

带着雨珠的桐花飘落在他的伞上、身上。

蹬蹬蹬的上楼声响起,顾绮年迎到了月洞珠帘前。

亲昵的拉过他右胳膊,清声道:“哥哥,你今日跟着爹出去谈生意,比往日早回来了些呀?”

见其一把夺过手中的纸包,顾南华不禁笑着揶揄道:“你这哪里是在盼哥哥,我瞧着等吃的差不多。”

顾南华每回出府,总会给她带城东香满楼里的吃食。

顾绮年俏皮而笑,愉悦的接道:“哥哥最好了,我就想知道你今日给我带的是什么而已。”

说话间,已将纸包打开,有她最爱的翠玉豆糕和莲花卷。

而顾南华便绕到堆满账本的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几页就调笑道:“妹妹,我说你是不是又偷懒了?这马上就又是月初了,你连上月的账簿都没对完,这个月的怎么办?我瞧着娘就是对你太宽容了些,由得你虚度时光。”

他抬头,见对方正一手托着纸包一手举着莲花卷往榻边走去,心羡其之悠哉惬意,忍不住咋舌道:“都是面食,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少吃点,仔细吃撑了晚膳时娘又该说我。”

面上虽调侃着,但眼中浓浓的皆是笑意。

顾绮年则摇了摇头,故作叹息道:“娘说人生在世就该好好享受,我追求美食有什么不对?账本的事,你不用操心,爹娘放心交给我,你就不该怀疑我的能力。”

自信满满的说完,顿了顿,她仰头复问道:“对了,哥哥,今日跟绸缎铺的生意,爹特地带你过去,可成了?”

“怎么?关心爹爹又给你的添了多少嫁妆?”

顾绮年闻言,粉面微红,扭头望向窗外,嗔道:“哥哥总爱拿这个取笑!”

他们兄妹自小亲近,在太原府等地亦没有京师高门侯府里那些规矩的束缚,两人相处原就自在。

只是以前的顾氏夫妇从不忘拿男女之防等礼条说教,顾绮年八岁后,虽还想和哥哥撒娇,却因女德等世俗观念而不曾再有此等动作。

然现在,经过这两年的新思想教化,独处时甚至比幼时更加随性。

“今儿那铁老板果真是人如其名,简直是一毛不拔,还惯会占便宜的,找了好几个姑娘,最后却连顿酒水银钱都不肯出。”

顾南华走到她身边,语气忿忿,转而却又得意道:“不过爹真有本事,口才简直是绝无仅有,最后定的价愣是比原先拟定的高出了三百两。

爹说,铁老板性子太过拘泥小节,怪不得这么些年还只是个小铺掌柜,舍不得小利赚不了大钱,这就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顾绮年笑,坐起身又巴巴的凑过去,“这么说,成了?”

顾南华宠溺的看了她眼,颔首回道:“可不是?你以后的嫁妆单子上又要添上一笔了。”

从顾正让子女知晓他在外置办家业开始,就明确告诉了顾南华,今后别指望有个能干的爹就能做“官二代”、“富二代”。

现如今所有的家业,都是将来给顾绮年带到夫家的。

何氏亦是如此表示,儿子的前程自己努力,想得到什么得靠他双手;而女儿则是矜贵的,出嫁时得风风光光,将来在夫家才能稳住地位。

故而,对儿子只教技巧,掌握如何由他自己领悟。

正如今日,顾正外出谈生意时,总会让他待在旁边的厢房里,学习他的处事方法。

而面对女儿,便教她如何守住家业,不致于将来被底下人欺瞒糊弄。

用顾正的话说,打江山他们男人出面,守江山则是女人的事。

他负责给予,却不可能帮她运营。

顾南华曾一度怀疑,顾绮年是私下如何取悦了父母,让他们这般重女轻男。

不过,顾正亦是个明白人,虽教他经商手段,却深知时下社会依旧是仕途为上,从不准他对学业松懈分毫,亦不让他在商人面前露脸。

顾南华知晓,父亲的教育是真心为他的未来考虑。

而兄妹间亦从未生过嫌隙,他愿意和爹娘一起将妹妹捧在掌心。

顾绮年觉得,很幸福。

二人正融洽温馨时,阁楼下突然传来个女音,语气堪怜的求道:“……蓝苏姑娘,求你就替我通传声,让我见见大小姐吧,我这怀里的怎么说也是她兄弟……”

闻言,顾绮年兄妹齐齐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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