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泽喊了一声“保护太后”,待看清楚来人是谁,便都极为默契的保持了安静,一言不发的退出了房间,这地方应该留给他们夫妻二人,不管是生是死,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太后!”芳泽搀着太后走出,顾白衣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
太后面色微沉,但眼中倒是多了几分释然之色,她回头望着顾白衣,发觉这丫头也是同样的心思。
“白衣,你怎么看?”太后问。
顾白衣神情黯然,唇角倒是多了几分笑意,“这些日子以来,臣妾和太后日夜悬心,一则担心月儿的生死,二则担心……若是月儿真的扛不住,未能与傅九卿见着最后一面。这二人的情分,臣妾和太后心知肚明,缺了一个,另一个怕是不能苟活。”
太后点点头,“你同哀家所想一样,不过现在,哀家放心了,生死有命,若是你真的没办法……好歹也是见上了!”
遗憾,能少一些。
“只是,这七皇子是如何从北澜归来的?朝廷未曾收到消息,而且……怎么瞧着浑身血淋淋的?”顾白衣狐疑的望着太后。
太后也正想说这一点,傅九卿不太对。
身为北澜七皇子,何以这般落魄,真是可以用狼狈来形容,而且傅九卿是只身前来,早前那个随扈都没有跟在身边,还是从窗口窜进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答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等房门再开的时候,才能知道。
裴春秋着急忙慌的赶来,一把年纪了折腾来折腾去的,面色惨白得厉害,及至太后跟前行了礼,这才喘着粗气问,“怎么了?”
“傅九卿来了!”太后开口。
裴春秋生生愣在原地,委实有些不敢置信,“谁?”
“傅九卿!”太后叹口气,“人就在里头呢!”
裴春秋不免感慨,“怕是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月儿身子不妥,所以赶来的!依着北澜主君对他的期望,是绝对不会允许他离开北澜,回大周寻找靳月的。”
“估计是拼了命出来的。”顾白衣道,“如此,便也能解释,他为何如此狼狈。”
的确,傅九卿是拼了命才闯出的北澜。
从北澜到大周京都,一路不眠不休,马都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为的就是能第一时间见到她,可是到了京都城外,他却看见了那样一张招医榜文。
朝廷寻常不会发这样的榜文,所救治之人,定然是尊贵无比,简言之……肯定病得厉害,或者伤及要害!
那一瞬,傅九卿的脑子里只有靳月。
怕啊,怕得心肝直颤,就怕她不顾一切,为了花绪,为了太后和皇帝,为了整个大周的太平,不惜一切跟宋宴拼个你死我活。
聪慧如她,怎会不知,宋宴活着就是所有人的梦魇!
唯有他死了,大家才能安生过日子,包括她的两个孩子和夫君。
“月儿?”低柔的轻唤,带着轻颤的哽咽,“你怎么这么傻?以身为饵,不是羊入虎口吗?”
怀里的人,奄奄一息。
若不是裴春秋以银针贯通她的经脉,让她维持生命体征,只怕傅九卿想给她灌输真气,也只能是泥牛入海,无有成效。
好在,来得及!
当年,傅九卿便是这般一点点的,把垂死的她拼凑回来,那么现在……他亦可以依样画葫芦。
“月儿,睁开眼,月儿?”他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渴望着,她能有些许反应,“不要睡,我是你相公,你听到了吗?孩子还在等你,我们一起回去,你不能因为一头白发,就假装已经同我白头,不够,远远不够。接下来数十年的岁月,你得陪着我,听明白了吗?”
恍惚间,仿佛有光照进黑暗。
靳月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有光的地方,就有温暖,便是最简单的道理,她伸出手,努力的想要抓住这道光,想要……回应耳畔的那个声音。
“月儿。”傅九卿依旧唤着。
人的意志力,有时候能战胜一切,尤其是心有憾事,未敢言死之人。
“嗯!”
孱弱的声音匍出唇,那一瞬的傅九卿只觉得,值得了!
值得拼了命的回来,值得拼了命的闯关……
靳月其实没醒,受了这么重的伤,一时半会的怎么醒转,但是她有了一点意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逐渐复苏,便是生的希望。
屋内一声闷响,众人骇然,急速冲了进去。
“七皇子?”
“月儿!”
所幸有裴春秋在,倒也没再出什么事儿,只是傅九卿晕过去了,夫妻两个躺在一张床上,委实是真的缘分。
君山是一日之后赶到宫外的,通禀之后,皇帝和太后便让他进来伺候,傅九卿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太后他们也想知道。
跪在皇帝跟前,君山亦是狼狈不堪,“奴才比主子晚了一些日子出北澜,当初主君不允主子出城,更不允主子回大周,是主子拼了命的闯出石城,一路上还被主君派人追捕,所以……”
君山哽咽,“主子是拼了命回来的,当时边关重兵防守,没人敢帮着主子,最后还是女子军帮着主子过关,入了大周境内,如此,主君没法子,只能退了兵。奴才当时被主君扣住了,直到主子入了大周,主君又担心主子身边没人伺候,所以放了奴才回来。”
说到底,就是倔强的父亲,与倔强的儿子闹别扭。
父亲也不敢真的伤害儿子,可又拉不下脸面,最后……儿子跑了,去找媳妇了,老父亲心不甘情不愿的认了输。
“这闹腾的!”太后不高兴,哪有这样的老父亲?傅九卿怎样,她不管,靳月是她女儿,大周皇帝亲封的元禾公主,怎么说也算是和亲有功,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的元禾公主?
宋玄青知道自己母后的脾气,晓得母后定然是生气了,当即笑道,“好歹也知道把君山送回来,主君那般年纪了,多半是个老小孩,闹闹脾气!”
“他闹脾气,就拿月儿出气?若是哀家的元禾公主出什么事儿,哀家跟他没完,这理儿就算辨到天边去,他那爹当得,也是没理!”太后别开头,气不打一处来。
顾白衣笑了笑,“太后您何必拿北澜主君的错误来惩罚自个?他错了是他的事儿,您的公主养得多好,找的女婿又是那样的敢作敢当,敢负责,连边关都闯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气死那北澜主君?”
“这话倒是中听,哀家喜欢!”太后经过这么一提,心里便舒坦了。
自己的元禾公主真当争气,北澜主君能耐如何?
想想,真解气!
宋玄青含笑望着顾白衣,满意的点了下头。
“君山,你好生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事儿,只管招呼,宫里能给的能用的,咱们不惜代价。”宋玄青开口,“只要能让这小夫妻二人醒转过来,什么都好说。”
“是!”君山磕头行礼。
他也希望公子和少夫人能快些醒转,公子千辛万苦回到少夫人身边,定要有个好结局才是。
好人,应该有好报!
长夜漫漫,天气渐暖。
傅九卿醒来的时候,是下半夜,身侧躺着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双目紧闭,唇瓣微抿,他伸手抚过她的眉眼,确定她是有体温的,指腹才敢沿着她的鼻梁徐徐而下,停驻在她苍白的唇瓣上。
心满意足的笑着,傅九卿仰头望着床顶,他不敢挪动她,不敢抱她,甚至于不敢碰她,只能挪动自身,靠近了她,深吸一口气,将唇贴在她的面颊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月儿!”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我来找你。”
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靳月睡得极好,呼吸均匀,脑子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漫天的飞雪飘荡着,她站在梦中的一角,看到了那年那月那一日,出现在破庙里的小哥哥。
那个病怏怏的,眼见着快要死了的小哥哥。
“给你,就只有一个馒头。”她将馒头递过去,“以后可能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我要走了!”
小哥哥躺在草垛上,虚弱无力的瞧她,半晌之后才嗓音低脆的问,“你要去哪?”
“我要去吃香的喝辣的,所以这个馒头就给你咯!”她笑呵呵的蹲在他面前,可这话刚说完,她的肚子便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这不还没开始吃嘛,你拿着!”
她不容分说的将馒头塞进他的手里,“快些吃,万一被那些乞丐看见,定会抢走的,他们少吃一个馒头不会死,但你不行,你太弱了!”
说着,她捋起袖子,“看看我胳膊,你得像我这么强壮才行!”
他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好了好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捏在掌心里左顾右盼,像是做贼一般,快速塞进他的掌心里,“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生来便戴着,不过我想……以后可能没机会用了,你留着吧!若是能爬起来,就去附近的镇子上典当,定然能换不少好吃的。”
他狠狠皱眉,兀的反握住她的手,“我不要!”
“你这人真是跟倔驴一样,这是好东西,好像是珍珠吧!”她不懂这东西价值多少,只是觉得意义非凡,毕竟是爹娘留下的。
可是,她没见过爹娘,留着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她只是个孤女,如今又被大户人家挑中了,拿了人家的馒头,卖了自个……听说大户人家规矩多,弄不好会被打死的,她也会害怕。
害怕归害怕,总好过一辈子当个乞丐!
何况,她还能换个馒头,还能救条命。
“我走了!”她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身后,传来一声低喊,“衿月?”
“有缘再见!”她摆摆手。
缘分这东西,委实很重要。
他低眉瞧着掌心里的东西,这般圆润的北珠,饶是大户人家都未必拿得出来,这丫头还真是心大,如此贵重之物说送便送了?!
“衿月?”他眉眼微垂,“欠你的,记下了,最我定然会如数奉还!”
墙外,有马车声渐行渐远。
他抬头,瞧着无人的门口,脑子浮现出那日她捡到他时,笑呵呵凑到他面前,追问他姓名的模样,娇俏的面庞,带着些许脏秽,但是那笑容却是这样的干净。
她问,“我叫衿月,你叫什么?”
彼时他只是闭上眼,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未曾理睬。
如今……
他紧了紧掌心里的北珠,忽然弯了唇角,低声道,“我叫……傅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