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睁开眼来。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雷响,没有电鸣,天地间仿佛从一开始就这般寂静,万籁无声。
“砰咚、砰咚”,有什么有力地跳动着,渐渐成为耳际唯一的声响,比呼吸更沉重,比思绪更清晰,沈百翎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掌,慢慢按在胸口。
那里本该有一道伤口的。
但是手掌肌肤所触到的衣衫完整依旧,掌下施力也不曾感到一丝疼痛,好像闭目前穿透胸膛的那道剑光,弥漫的血迹,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身上的衣裳干燥柔软,仿佛从来没有被雨打湿过,他轻轻一动,放在身旁的那只手忽地在黑暗中碰到一物,冰凉的触感一传至肌肤,手掌已本能地翻转过来,将那只剑柄握在了手心。
蓦地一道玄青色的光芒在身畔亮了起来,狭长的剑光在这片空荡无际的黑暗中是那么微弱,又好似一团倔强燃烧的火,摇曳着,闪烁着,却始终不肯熄灭。
他缓缓起身,将春水剑平举在面前,晶莹剔透的剑身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孔,细长的眉,澄澈的眼,稚嫩的面孔,那分明是个少年,是年少时的自己!
沈百翎怔忪地睁大眼睛,与倒影中那个少年惊讶的目光相对。许久,一缕微笑浮现唇角,那么清浅,那么苦涩。
这果然是个梦罢?
在梦境中不知走了多久,玄青色的剑光始终只能照射到周遭数尺之处,更远一些的黑暗仿佛被浓密的幕布重重遮挡,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线,也传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沈百翎脚步不停,目光只静静凝视着几尺之前,悬浮在齐眉之高处、以微弱光芒引领着自己前行的春水剑,剑光落在他的瞳孔中,化作点点晶莹流动,那双眼好似两粒半透明的琉璃。
忽然,垂在肩头的发丝轻轻飘动,一阵微风拂了过来。
春水剑光适时地黯淡下来,沈百翎抬眼极目望去,在极遥远的前方,依稀有一点光芒闪烁,渐渐越来越亮,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他加快脚步,走入了那团光中。
眼前骤然一明,沈百翎眯起眼四下顾盼,却发现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浩浩渺渺,无边无际,回首再看来处,那团混沌黑暗早已被重重白雾掩去,再也辨不出方向。
隔着雾气,忽地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依稀是在幽幽吟唱,语音悦耳动听,却难掩凄凉:“……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那歌声飘渺不知远近,流淌在水一般的雾气中,更显神秘。沈百翎循声而去,只觉面前雾气渐稀,露出其后影影绰绰的丛丛花树,微风过处,送来缕缕馥郁花香,衬着歌声更是令人心醉。
沈百翎一路赏着凤凰花开的盛景,心底想道:这地方倒有些像是琼华派后山的那片醉花荫。转过三棵并排的花树,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女子,她背心向外,面朝着一丛花团锦簇的凤凰花,蜂蝶嗡鸣,时不时吻着她轻轻飘扬的衣角。
那女子丝毫未察觉沈百翎的靠近,兀自幽幽唱着:“……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唱到此处,歌声甫歇,只听她低低念道,“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唉,永与愿违……”说着轻轻一声叹息。
沈百翎乍听闻她极其轻灵柔软的声音,只觉说不出的熟悉,正要上前,忽地抬眼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正穿过花丛走了过来,顿时脚步一顿,闪身又退回到花树后。
那少年双目凌然,面容俊美,眉心一点朱纹,赫然正是玄霄的模样,他径自走到那女子身后,沉声道:“夙玉,为何今日不去禁地修行,反倒跑来此处玩耍?”
那女子闻言身形一僵,回转过身来,果然是夙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她蹙起眉头,向玄霄行了一礼,低声叫道:“师兄。”
玄霄这才看清她满面忧郁,冷厉的神色不禁一缓,和声道:“方才听到你在唱歌,同门数年,竟不知夙玉还通晓音律。只是那曲调颇为凄伤,不知歌中唱的什么?”
夙玉怅然一叹,低声道:“那首歌自然是很悲哀的……”说着将歌词念了一遍,又颇为怀念地道,“我看到这里的凤凰花开得如此美丽,忍不住便要想起家乡那座小城,每年到了花开时节,满城的凤凰花远远看去就好像如织烟霞一般,幼时我爹爹常抱着我看花,在花树下教了我这首歌。现下,又是花开的时候了……”她仰首望向满树似锦繁花,满眼惆怅。
玄霄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恍然:“原来夙玉是思乡心切,才无心修行。”他亦抬头赏花,低声念起方才听到的歌词,“悠悠我思,永与愿违……”语罢竟也是微微一叹。
夙玉回眸望他一眼,忽地问道:“玄霄师兄似乎也对这首歌颇多感慨,莫非……师兄的心中也在思念着谁?”
玄霄闻听此言,面上忽地闪过一丝窘色,忙别过脸轻咳一声,掩饰道:“不过是觉得歌词语意悠远深长,随口念上几句罢了。”接着正色道,“烦恼时来散心赏花并无不可,但切莫学云天青那猢狲沉溺玩乐,耽误了修行。你我身负师父和众位师叔的重望,平日里定要全力修炼才是。”
夙玉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点头应是,忽而又道:“繁花盛开,看着便赏心悦目,置身花香鸟语之中,夙玉心内便常感安宁。我观师兄闲暇时极喜欢夜观星空,想来师兄观星时的心境,便如我赏花时一般罢?”说着也不待玄霄回答,只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后沿着□去了。
玄霄目送着她纤细苗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花树后,这才转回头来,望向满树绚烂燃烧般盛放的凤凰花,轻轻的叹息一声。
良久之后,花树下才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那声音中带着喟叹,却也透出一丝向往。只听他低声自语道:“天悬银河,繁星灿烂,望之令人心胸开阔,然而那一夜,那人在星光下御起仙剑的身姿,才真正令人难以忘怀啊……”
沈百翎立在花树之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一道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倒退几步,只欲转身离去。这些梦境,如今看来除了平添怅惘,又有何用?
哪知脚下忽地传来“喀嚓”一声,却是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杈,这些微动静转瞬间已传入树丛中那少年的耳中,只见他蓦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射了过来:“谁?!”
狂风乍起,铺天盖地的花瓣纷纷离开树枝,向着沈百翎的面颊扑了过来,乱花迷眼,渐渐将其他一切景象掩盖,他再顾不得寻找那少年的身影,忙将双目紧紧阖上,伸手在面前一阵乱挡乱拨,脚下更是接连几个踉跄,忽地脚底一虚,只听一阵溅水声响,竟是一脚踩入了水中。
沈百翎忙又睁开眼来,只见眼前陡然一空,方才的花树连同少年都已不知去向,面前也不再是醉花荫的景象。融融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一片轻薄雾气自他面前飘过,露出其后偌大的一个湖泊。微风习习,拨动着湖上密密相接的一片片荷叶,碧绿如玉盘的圆叶间粉白菡萏摇曳生姿,若隐若现,近旁处一滴露珠不经意自花瓣间滴落,眨眼便在荷叶上摔碎成万千璀璨。
这场景竟也好生熟悉,沈百翎不过游目略略一扫,已认出这正是当日他曾与慕容紫英一同泛过舟的千岛湖。这湖泊位于中原陈州城,与昆仑山琼华派相隔万里,若非是在梦境之中,顷刻间万不能任意来去。但既来之,则安之,沈百翎想着便静下心来。
忽听一阵樯橹分水声自东边传来,沈百翎转首望去,呼吸又是一滞。只见一叶小舟正分开莲叶,缓缓荡了过来,舟上坐着二人,其中一名少年面朝这边,头戴玉冠,身着蓝白道袍,膝上横陈一个巨大剑匣,正静静凝视着与他相对而坐的那人,湖水清亮,映着他眼底万千清波,恍惚间竟让人有种此人极其温柔的错觉。
坐在那少年对面的男子背影修长,手边一柄长剑上五彩丝绦随风飞舞。沈百翎目光一落到此人身上,顿觉心中一阵诡异。在他人的梦境中看到自己的幻象,当真有种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那二人似乎正在亲密交谈,手中的船桨过得一会儿才随意在水中波荡两下。碧波荡漾,轻轻推着那一叶小舟缓缓又飘向湖心。沈百翎忽地心中生出一份急迫,想要离那二人更近一些,一瞥眼望到湖岸边还停着一只小船,忙不迭跃了下去。
小船在莲叶间穿梭了不一会儿,那舟上的二人便又近了,那少年的面容渐渐清晰,沈百翎顿感欣慰。恰在此刻,一束日光投下,朦胧微光里,那少年眉眼微微一动,绽开了一个极其干净、清隽的微笑。
“沈百翎,你既以真心待我,慕容紫英便也还你一颗真心,即便你是妖,我慕容紫英也绝不因与你为伴后悔!”
朗朗誓言在湖面上回荡,沈百翎怔怔看着那被光笼罩的少年,只觉心中一股暖意涌了上来,渐渐滚烫,烧灼得胸口也开始泛起疼痛来,痛楚中却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喜悦。
忽地狂风又起,湖面上顿时泛起滔天巨浪,一道碧浪迎面拍来,恰恰击在沈百翎所乘的小船上,船身一阵剧烈摇晃,猛然间向下一沉,只听一阵咕嘟咕嘟乱响,碧绿湖水竟渗透了船底,渐渐在船舱中积聚。不一会儿一股凉意漫过脚面,淹过小腿,他低头察看,只见衣袍下摆早已浸在了水中。接着又是一浪打来,船身忽地翻转过来,沈百翎只觉身子忽地一坠,转瞬便被茫茫碧浪包围。
澄碧湖水渐渐没过脖颈,漫过口鼻,眼前那坐着二人的小舟仍停在湖心,却渐渐越来越远。紫英!沈百翎在心中猛然大喊一声,湖水中忽地有血色丝丝缕缕浮了上去,他茫然地抚向胸口,那里正散发出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船上的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低头向水中望过来一眼,他唇边仍残留着一丝清浅笑意,那清澈平静的目光穿透湖水,碰触到了沈百翎的脸庞。模模糊糊间,少年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沈百翎只觉得胸口疼痛愈发难熬,指缝间血水不断涌了出来,他依稀想起:啊,那是玄霄刺中的伤……恰在这时,耳旁忽地响起一个清冷却不失关切的声音。
“百翎,还不肯醒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