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王小包长着一张包子脸,斯文白净,年龄较小陆大一点,看起来却十分严肃。
他看到顾远亭时眼中明显有一丝激动的神色,快走了两步,又像意识到这一点似的刻意放缓了步伐,走至近前才对顾远亭说,“您来了。”
“当然是来了,你这不都看见了么,多年不见还是净说废话。”小陆在一边凉凉地说。
“你不老实在自己地盘呆着,跑出来干什么?”小包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幽冥城那边发生了件大事,我这不是去收拾局面去了么。”小陆得意地说,“还把我大哥带回来了,是吧大哥?”
“大哥?”小包冷笑,“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小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是羡慕嫉妒恨,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这两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中二期还没过的样子,夹在中间的顾远亭一时间哭笑不得。好在小包看起来年纪大一点行事也的确成熟一点,拉着顾远亭上了自己的加长型轿车,一路向主殿开去。
“这么奢侈,竟然没人查你这不科学。”小陆坐在车后座上,愤愤不平地说。
小包从副驾驶位上回过头来咧开嘴笑,“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在世人中的知名度是最高的,为地府收集到的供奉是最多的,工资自然也是最高的,你就算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小陆再次哼了一声,终于无话可说。
地狱第五层正是阎罗殿,大殿建得雄壮威武,旁边连着一座高台,上书望乡台。
顾远亭在台下停了一会,看到有人被押解上台,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台上大哭起来。后面排队上去的几个人同样嚎啕不止,一时间竟都是伤心欲绝的样子,哭作一团。
“这便是望乡台了?果然名不虚传。”小陆这时总算真心给了句赞叹。
顾远亭隐约记得,望乡台上能见世上所挂念之人,父母兄弟亲朋好友,皆受尽世间苦难,只因被犯错者连累。精神上几近崩溃后,再发往十六小狱,钩出其心,铡其身首,所谓诛心之痛便由此而来。
他望着不远处的高台默然叹了口气,跟着小包走进了那座大殿。
“你们这边的地狱特产听说很出名,舍不舍得拿出来给咱们尝尝?”小陆紧随其后,一点都不客气地说。
小包看了看顾远亭,欲言又止。
“都说越有钱的人越小气,果真如此。你开着这么豪华的车,反倒连点土特产都不舍得拿出来?”小陆的言辞中极尽鄙视之意,像是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可以鄙视对方的机会,没道理不好好利用一番。
小包只得解释说,“你们也知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所谓特产,不过是底下的人自给自足的一点小手段。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心肝脾肺,正好收集起来废物利用,煎炸卤蒸,变着花样创新烹饪,最后弄个真空包装就叫特产了,权当弥补一下地府无美食的缺憾。这东西小陆你吃一吃倒是无妨,给咱大哥却是不合适了。”
小陆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那个咱大哥也没太留意到,对方就当他默认了,不由暗地窃笑,抬起头春风满面地对顾远亭说,“大哥,虽然说地府无美食,置办一桌斋菜总是不成问题的,不如我们到后厅坐下详聊。”
顾远亭点头笑道,“那就多谢你了。”莫名他便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熟悉感,像是认识很久的故友了,那种感觉甚至比自来熟的小陆来得还要深刻。
席间,小包一反之前一本正经的态度,打开话匣子后就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说起来,大哥真是很久没有过来看过我了,当初我从第一殿被调来这里,到处都是血淋林的,怎么也适应不了,都快得抑郁症了。那段时间多亏了大哥的开导啊,来来来,这杯素酒我先干为敬,以表感激。”
被这位阎王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顾远亭听得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这帮人认识的,可是看到眼前人情难自已的样子,怎么也开不了口说其实我都不记得了。顾远亭喝了酒,再看小陆时,发现小陆正在那里窃笑。
见自己被抓包,小陆只得忍者笑说,“我说小包子啊,你也就敢趁着现在表白了。”
小包怒瞪他一眼,“我乐意,你管的着么?这顿饭你还要不要蹭了?”
小陆瞬间就闭了嘴。
这顿饭即便算不上地府宴请的最高规格,相差也不会太远了。除了有点不明状况以外,顾远亭心情也算不错,就好像终于回到了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即使自己并不记得。
饭后,小陆提出借车的要求。
“现在我们身份暴露了,再上列车难免有添乱之嫌,不如你把这车借我开走,有机会你过去玩再开回来就是了。”
小包半晌无语,他明知道小陆也不缺这么辆豪车只是想给自己添堵,可这车毕竟是顾远亭要坐的,权衡之下他还是把车钥匙扔给了小陆。
小陆大摇大摆地带着顾远亭上了路,忍不住炫耀道,“他作为一殿之主,有时间玩到我那里去也不容易,这车一时半会算是归我们了。”
顾远亭看了他一眼,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说他是一殿之主,你也差不多吧?”
小陆讪笑一声,点头道,“地府十殿,他供职第五殿,我供职第九殿,世人叫我们都叫做阎王。”
“第九殿?”顾远亭忽而心念一动。
此刻车开在山路上,山风凌冽带着些许血腥的味道,山涧各处哀嚎声不绝于耳,经久不息。小陆慢慢摇上车窗,看着前方淡淡说道,“越往后走,刑法就越重,现在我们已经过了第六殿的枉死城,再往前走就是碓磨肉酱地狱。发入这里的众生被畜生撕咬吞噬,复又拔舌穿肠下油锅,比我那里却只是九牛一毛。”
“你先停一下车。”顾远亭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炼狱景象,忽然盯住其中一点,直起身子。
车停在马路中央,再无其他车辆来往,路边的驿站门口搭着凉亭,里面支着案板架着油锅,正把一个人开膛破肚剥皮去骨,肉剔下来磨成酱,再捏成肉丸子下油锅炸。剩余的骸骨下水等扔在一个铁桶里,不过多久便从桶里死而复生。
如果说仅仅是这种残酷又诡异的刑法,还不足以让似乎已经见惯了炼狱苦难的顾远亭驻足,他只是觉得这个重复下油锅的背影似曾相识,这时候下车来恰巧对上死而复生者的眼睛,才陡然一惊,这竟然是死在他自己手上的黑衣法师。
黑衣法师一见顾远亭便痛哭流涕着奔过来,不顾锁链拉扯间簌簌掉下的新鲜血肉,直扑过来跪倒在顾远亭脚边,大叫,“我佛慈悲,我已知错,求大人垂怜。”
顾远亭把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时,整个灵魂似乎都无处遁形。
“凡阳世取骸合药、离人至戚者,发入此狱;又涉及谋财害命,合该遭受下油锅之刑罚。”顾远亭缓声说道,“受苦满日,再转解第八殿收狱查治。你道有心悔改,届时自有定数。”
旁边驿站的员工走过来用锁链套住黑衣法师,毫不留情地拖了回去。黑衣法师原本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到顾远亭这句话时,死水一般的眼眸中却多了一丝带着希望和向善的光。
顾远亭低头闭目念了句经文,再抬起头来时又与之前有所不同。他默然回到车中,对小陆说,“走吧。”
这一次小陆看着他竟不敢再开口说笑,规规矩矩地加大马力继续开车。
第七殿过后,遇到的刑罚更为酷烈,而受尽痛苦的众生已失去了为人的机会,刑满后再入轮回,永为畜类,生生世世重复着炼狱的过程。
顾远亭面沉如水,小陆直接把车开到了下一座山头的山门之下,开口道,“到了,您看是在哪儿下车?”他这次连大哥也不敢叫了。
顾远亭径直走下车,抬头便见山门上刻着的无间地狱四个大字,再往里望去,里面的情形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闭上眼睛,现世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他看到脚下连成片的火海和远处暗涌湍急的黑色河流,大朵血红的彼岸花盛开在视线尽头。天上岩浆不断落下,地面猛火处处腾起,其间众生哭喊着奔跑逃亡,却总是被狱卒砍倒,被刑具折磨切割,血肉淋漓内脏横流,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余下的血肉残渣堆满成山,一座巍峨的大殿便立在山上。
前半段,他记得是当初身为鬼魂的殷宁让他见到的幻象。直到这一刻顾远亭才确定,殷宁是真的到过无间地狱,却因那块尚为半成品的佛牌召唤回到现世,补齐了佛牌,也成全了他自己。
后半段,那座大殿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心中却涌动着一股莫名的熟悉。顾远亭徒步走上前去,前面的山峦原本在开开合合挤碎无尽灵魂,而在顾远亭经过时却像是一座普通的山一样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只有带着血腥味的山风为他证明着身在地狱最深处。
大殿的外面架着无数铁锅,走过这一路的众生最后被扔进锅里,皮肉骨血与沸腾的岩浆煮在一起。忍受不了的只能鲜血淋漓地往上爬,却被铁钩贯穿重新拖回锅里,这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生不能。
小陆跟在他的身后,低声叹息,“我知您慈悲为怀,这种情形总是不忍见的。”
一时间千万年的岁月似从他的眼前流过,无数挣扎的呐喊的愤怒的不甘的灵魂在他的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顾远亭忽然想起了一切。
他看得到他们的苦难,也看得到自己的不忍。
他终于记起自己当初在佛祖面前的誓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顾远亭穿过大殿,一直来到后山深处。九重地狱之下,是世界最黑暗的所在,周围岩浆翻滚,烈焰焚炙,包裹着无穷无尽尖叫嘶喊的恶鬼冤魂。
他就地打坐,清越的佛音便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所到之处繁花盛开,檀香漫溢,安抚着所有受尽折磨的灵魂。
顾远亭记得前一世因种种机缘他成为一个还算虔诚的信徒,捐赠寺庙无数。寺庙供奉着诸多法相,在佛祖之下,观音为大慈,为众生拔除痛苦,地藏为大愿,在地狱最深处超度亡灵。因他所念之人从地府逃离,顾远亭便多上了一炷香。
此刻顾远亭终于记起,他所求之佛,便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