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亭牵着阿宁的手,一步步走进属于他的光圈里。亮白色的光有些刺眼,顾远亭不由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还原成本来的样子,除了他与阿宁再看不见其他人。他走一步,周围的景色就是一变,每一步好像都迈过一个时空。
阿宁见他迟疑,回头笑笑,再次重复着说,“跟我来。”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顾远亭也没办法拒绝了。他持续走向前,穿过自家的门口,庭院,再往前是林荫小路,走出去就到了环山路。阿宁带着他一直向上走去,路边的树荫迅速变换着色彩,好像四季在一瞬间反复交替。这种情形也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能有幸见到的,顾远亭忐忑莫名,然而牵着的手心里却有温热的触感,这是他从来没有在阿宁身上得到过的。
一段并不算近的距离,走起来却像是缩短了似的,顾远亭终于停在一座宅院前。院门紧闭,里面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来,热闹非凡。他抬头看了看门牌号,忽然记起这是半山别墅区里著名的鬼宅。做地产生意不可能不知道这间鬼宅,死过人,无人继承,收归政府却一直卖不出去。平时偶尔路过都会觉得阴风阵阵,而此刻里面却像是聚集了许多人一样。
阿宁松开他的手,上前一步推开大门。
里面有仆人打扮的中年妇女走上来,恭恭敬敬地对阿宁说,“小少爷,您回来啦。”
阿宁回着话,表情温和,却像是忘记了身后的顾远亭。
顾远亭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伸出手去碰阿宁,手掌穿过虚无的身体再去碰那个女仆,果然能触碰到的只有空气。他仔细去看女仆的打扮,虽然简朴,依旧看得出那是很多年前的衣服款式。
眼前的一切或许只存在于阿宁的记忆里,顾远亭想,或许只是他生前的某个片段,却一直记忆至今。此时此刻,顾远亭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走进了这栋房子,还是走进阿宁再一次虚构的幻象。
阿宁也一步步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跟上一刻有所不同,甚至连表情都变得轻松起来。
顾远亭跟着他走进主楼,大厅已经聚了许多人。无论老少,每一个人都穿得光鲜亮丽,看见阿宁便簇拥过去,说,“生日快乐。”
阿宁点头微笑,笑容温暖,带着些顾远亭从未见过的飞扬。
他看到阿宁走过去跟那些人打招呼,大伯,伯母,二伯,三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人们都带着讨好的微笑,把阿宁簇拥在中间。
这时候从楼梯口走下来一个人,阿宁看到了,上前问候,“爸,我回来了。”
那个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脸上带着慈蔼的微笑,说,“生日快乐。”
后面不知那一位笑嘻嘻地说着,“阿宁现在也是成年人了,以后要多多关照一下我们这些亲戚啊。”
顾远亭一开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却看懂了一些。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庞大的家族,那场灾难过后似乎渐渐没落,直到完全销声匿迹。毕竟是多年前的事情,顾远亭记得并不很清楚,此刻他只能混迹在人群里,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
“有的人真是好命,他一出生四叔就掌管了家族,我们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就算四叔也是在竞争中胜出的,可是阿宁连竞争都不需要,按照四叔对他的宠爱,第三代继承人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
“说起来,四叔女人虽然多,最爱的就是阿宁的亲妈那一个。可惜亲妈为了生他难产死了,因此四叔才会对他有所偏爱吧?”
“这么说四叔也是个长情的人啊,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真是太难得了。”
“可不是,我爸跟你爸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顾远亭听着心中了然,每个豪门世家大概都是一样的,到争财产的时候一个个的吃相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他远远望着阿宁,那么骄傲那么耀眼,就好像跳出了权力纷争一样。
这些人说,阿宁原本就不需要争什么,从小就会有人把所有的东西送到他面前,就像眼前堆成山的生日礼物一样。可是就算这样,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的,并不因为地位的不同而有所差别。
顾远亭想起阿宁坐在西餐厅里用甜品的样子,优雅而专注,那时候就觉得他应该有着富足的生活和良好的教养,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顾远亭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宁的场景,空旷的样板间里只有白纱窗帘在飘着,少年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蛋糕车从厨房推到大厅中央,看起来就甜甜腻腻的,顾远亭知道阿宁喜欢。这些都是他的家人,不管真情假意,他们都在尽力地宠着他。
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在同辈人的哄闹下喝了点红酒,阿宁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水汪汪的。
他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顾远亭看着阿宁走上楼梯,进入二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他以为阿宁很快会出来,便站在原地等,等了一会还不见对方的身影,顾远亭便打算走进去看看。
他并不需要推开门,身体已经穿门而过,房间里空无一人,顾远亭往前走了几步,走进了洗手间。
眼前的场景让他瞬间惊讶又愤怒起来,阿宁狼狈地靠在角落里,一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压在他的身前。
顾远亭听得清清楚楚,那个人用一种怪异的腔调在说,“其实让你乖乖配合也不难,但我要的是你的怨恨,所以你可以尽可能地挣扎。”
阿宁在挣扎的时候,手臂被折断,腿骨被踩裂,整个身体瑟缩着失了力道,然后被弯折着那个人需要的弧度。
顾远亭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救阿宁,但他却忘了,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存在。他伸出手去,连虚影都抓不散。
少年的哀嚎不绝于耳,然而楼下音乐声太大,没有人听得见他的求救声。他的身下很快出现一片血迹,在痛楚之余他还是不甘心地咬破了嘴唇。
那人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锁链,把少年的全身捆绑起来,束在浴室的水管上。
“你怎么敢在我家里……”阿宁咬牙切齿地看过去,“我的家人一定不会放过你。”
那人用空洞的声音笑起来,低头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说,“成了。”
很快门口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闪进来,并且小心翼翼地回身锁上门。
看清了那个人影以后,阿宁的眼神变得痛苦又羞耻,但最终都化为得救了似的解脱。“爸……”他低声唤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
顾远亭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而无能为力,心痛愤怒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但这时候还是隐约察觉到一点不对。阿宁的父亲跟那个罪犯站在一起,面色冷漠,却没有马上走过去解救自己的儿子。
那个罪犯先一步走上去,掰起阿宁的下巴,说,“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你父亲把你当作礼物送给我。”
“这不可能。”阿宁惊叫出声。
对方却诡异地笑了笑,回头说,“你亲口对他解释。”
那个被阿宁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说,“他说的没错。”
“为什么?”如果说被侵犯的时候少年还能筑起一点点的心防,这时候也渐渐开始崩塌了。“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爸爸你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
他的父亲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终于淡然说道,“你是我亲生的。你的祖父身体一直不大好,你的伯父和叔叔们一个个又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得到老爷子的信任,十九年前我制定了这个计划,作为交换他会把整个家族的产业逐步交给我。首先是挑选出几个容易生养的女人,我承诺给她们优厚的条件,让她们怀孕生子。但有的孩子时辰不对,有的是女孩,只有你一个人符合所有条件。把孩子留下来时,你的母亲就拿着她要的东西走了,但是我还是对外宣称那是我最爱的女人,你是我最喜欢的儿子。我精心养育你,给你我所能提供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今天有所回报。”
阿宁绝望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我对你的回报,就是要被送给这样一个男人?”
“这只是一个过程。”他的父亲静静地说,“你眼前的这个人是来自异国的黑衣法师,他会提取你愤怒的灵魂做成灵力强大的佛牌,可以更改轮回,可以为你祖父续命,可以保佑家族事业长久的兴旺发达。我生你养你,为的就是这一天。殷家对你好,今天你就一并偿还了吧。”
顾远亭的心陡然坠下去,所有的养尊处优百般宠爱都是为了让阿宁变成一个骄傲正直天真无暇的孩子,然后由他最信任的人摧毁这一切,从而得到他充满怨恨的灵魂。怨恨越重,灵魂的能量就越强大,佛牌使用说明上是这样写的。
顾远亭知道眼前的情形已经足够坏了,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黑衣法师把一把锋利的匕首递过阿宁的父亲,“这第一刀,必须由你亲自切下去。”
那个男人接了过来,看着阿宁的眼睛,把刀刃刺进了他亲生儿子的心口。他的手连抖都没有抖,拔出刀时,上面的血迹滴下来,黑衣法师急忙用容器接住。
接下来的一切,顾远亭在使用说明上都读到过,剖开胸得到心口鲜血,用烛火烧烤下巴得到尸油,再于*上挖取一小块肋骨。
他还知道,在把人生生折磨致死以后,尸首要偷偷冷冻起来,对外只需说出国游学,谁也不会怀疑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已经不在人世了。尸体留到星期六火化后,取骨灰与前面的材料一起铸成佛牌。如此强大的怨灵,因为血脉相承而不得不忠实于家族,任其驱使。
只可惜,他们并没能等到星期六。
在死前,少年愤怒的灵魂挣扎出破败不堪的身体,飘在半空中俯视着这一切。顾远亭看到小鬼阿宁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他经历了人间地狱,抬起头,地狱之火从天而降。
火势迅速蔓延了整座山,半山建造的每一栋豪宅都传来尖叫与哭喊,侥幸跑出来的人也没能幸免于难,天降大火,平地火起,经久不息。
而在熊熊火焰中,阿宁终于看向顾远亭。他的眼神复杂得像是汇聚了千百种情绪,有愤怒,有愧疚,有不舍,有期待。
“顾远亭,记住你说过的话。”他说着,身形渐渐虚化,最终消失不见。
顾远亭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竟然一瞬间失去了意识。而在他回过神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只能看到窗外漆黑的夜色。
他站起身拉开灯,这个陌生的房间隐约有点熟悉。窗下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台历,上面标记的日期正好是十年前。
顾远亭去看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有大学课本,有款式陈旧的手机,他总算在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镜子,看过去,里面出现的面孔是年轻时的自己。
顾远亭的情绪再次剧烈地起伏起来,阿宁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的阿宁还活着,然而很快就要死了。小鬼阿宁能够更改轮回,却无法忘记心中的怨恨,唯有让顾远亭回来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顾远亭是否会如他所愿,只能说是五五开,而对于阿宁来说却是唯一一个机会。以我半世运道,换你重生机会。
顾远亭想起阿宁总是不断问有没有爱上他,还以为是少年天真任性,不曾想从一开始就藏了这样的心机。
他终于骗到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