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对长安城的百姓来说,和往年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雨水多了点,杨柳更绿了些。
哦,还有一桩事情,那就是金銮殿上换了个皇帝。
不过,这天下还是大周的天下,皇帝也还是姓李,虽然先光启帝驾崩的那天,长安城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但新即位的永熹帝有着雷霆手腕和精干韬略,很快就平息了这场风波,看过去一切波澜不惊。
相较于市井百姓的淡定,朝中文武百官们倒颇是惶恐了一阵子。
永熹帝还是燕王时就有修罗之称,凶名赫赫,那一日,更是在含光台上亲手杀死了光启帝。
本来,帝王之争本没有手足情意,这也是平常,但其后,永熹帝下令,将朱太皇活活烧死在章台宫中,据宫人说,太皇在火中嘶哑叫喊求饶,哀嚎了许久方才停歇,真真令闻者心惊。
稍后,永熹帝昭告朝堂,历数光启帝与朱太皇之罪。
先武隆帝爱重阮贵妃,欲改立其子为储君,朱太皇为了保证朱氏血脉为帝王,在当年盂兰盆之夜,下药使得阮贵妃早产而亡,生下的皇子李玄寂更是被污蔑为煞星,为武隆帝所憎。
后,武隆帝临终前,思及旧情,立下遗诏,欲传位予李玄寂,遗诏交托老燕王李敢之手,朱太皇和光启帝为防李敢作乱,竟不顾江山社稷大局,在李敢与狄人对阵之际动了手脚,致使一代名将折戟沙场。
这其间,为了保住光启帝当时的太子之位,更是大肆排除异己,借由科举之机售卖官位,以谋取各世家贵族的拥戴,后被尚书令谢鹤林所阻,便将谢鹤林推了出来,当作替罪羊,以应对天下士人,而朱家始终无恙。
如此种种,令人发指。
永熹帝登基后,谢鹤林沉冤昭雪,被追封国公之位,而当年在科举案中获利之人及其亲族,皆被罢官下狱,令大理寺严审,这番清理,牵动了许多人,朱家满门获罪,后悉数流放岭南。
此外,永熹帝原收养一子,名为子默者,狼子野心,背主求荣,意图谋害其父,被永熹帝射杀于宫城中,万箭穿心而亡,亲眷连坐,其妻温氏被押入净心庵幽禁,其岳丈温煜被贬为庶民。
永熹帝另收养凉州松陵赵氏子弟赵子川为养子,令其承袭燕王之位,为老燕王李敢传接香火,以示对老燕王的孺慕之情。
所谓善恶各有所得,是为因果循环。
永熹帝恩威并施,彰显帝王之威,和原来的光启帝完全不同,朝中诸臣不敢有丝毫异议,山呼万岁而已。
至此,河清海晏,内外安定,再无波澜。
转眼间,到了端午佳节。
永熹帝是个严肃稳重的君王,但架不住谢皇后活泼好玩,是个最能折腾的,为了哄得皇后欢心,于是,今年皇家在渭水河上举办了一场龙舟宴,京中的各家权贵都来了。
既名为龙舟宴,自然少不得龙舟赛。是日,天气大好,日光灿灿,渭水河中波光粼粼,宛如洒满了赤金,令人眩目。
河道中段挨挨挤挤地停了十几条龙舟,大群年轻的儿郎在那里摩拳擦掌,大声叫嚷着,各自组队,都发愿要拔得头筹。
今日,帝后亲至渭水河畔临云阁,观看龙舟,皇帝更是设了十二匹雷首良马为彩头,引得群情激昂,跃跃欲试。得到名马是其次,现如今,新旧交替之际,若能在皇帝陛下面前长脸,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故而这些年轻的儿郎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临云阁依水而建,其身高耸,一半临于水面,故有“临云”之名,视野极好。
谢云嫣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河面中一片喧闹景象,十分欢喜,一直叽叽喳喳地在说话。
“那个穿绿衣的,生得好看,唇红齿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啊,左边、左边,那个头戴紫纶巾的,虽然容貌差了一些,但身架子真不错,啧啧,个头只比玄寂哥哥你稍微矮那么一点点,难得……还有,你看,第二条龙舟最前面那个,样貌堂堂、英气十足,着实不错,也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
这么多英俊儿郎,一个个精神抖擞、英姿勃勃,看得她眉飞色舞,恨不得要再凑近一点,都没看见后头李玄寂的脸已经黑了。
再瞧一会儿,她兴奋地道:“哇,那个头戴紫纶巾,他把袖子捋起来了,哇,把胸膛露出来了……”
话音未落,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把她的眼睛捂住了。
“皇后不是要做一个端庄淑女吗,非礼勿视的道理怎么不懂?”李玄寂的声音似乎还是温和的,但谢云嫣却听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把李玄寂的手掰开,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道:“食色性也,如今美景当前,你不让我看,未免不近人情。”
李玄寂靠了过来,挡在谢云嫣的前面,把她的视线遮住,端着一脸肃容:“我生得不够好吗?为什么你还要看别人?”
皇帝陛下真真是无理取闹。
谢云嫣翘起小鼻子,“哼”了一声:“看腻了,须得换换口味。”
成亲才不到半年,她就看腻了?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皇后娘娘,直把谢云嫣看得一点一点地缩了起来,最后抱着脑袋,哀怨地道:“好了,不看就不看,原来你这般小家子气。”
李玄寂刷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下楼去了。
“咦?”谢云嫣抓了抓头:“真的生气了吗?不能吧。到底做什么去了?”
算了,不理他,没人管着她更好,谢云嫣又扭头过去看下面,哦,那个露胸膛的健壮儿郎被金吾卫轰走了,有点可惜,不过好在穿绿衣的小公子还在,养眼得很。
众儿郎们吵杂了半天,终于定下了队伍,登上了龙舟。
少顷,听得一声锣响,十几条龙舟“嗖”的一下,齐刷刷地冲了出去。
各家亲眷都在河道边大声鼓劲,叫着喊着,用力拍掌着。
年轻的男人们卯足了劲头,划动船桨,手臂上肌肉鼓起,额头上汗水低落,呼喝的号声强劲有力,河面上霎时充满了雄性热血的气息,惹得岸边的小娘子们用帕子捂着嘴,吃吃地笑。
谢云嫣也不例外,小嘴巴张得圆圆的,看得目不转睛。
连在一旁伺奉的拂芳都看不下去了,笑着摇头:“娘娘真是个喜新厌旧的,就昨儿还黏着皇上,说皇上是这世上第一伟男子,绝无仅有,任谁也比不上,就这一转眼的工夫,眼里就换了人。”
谢云嫣摆了摆手,振振有词:“虽则我眼里换了人,但心里还是他呀,没变的,不碍事。”
说话间,岸边有人惊叫了起来:“天哪,快看,你们快看。”
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谢云嫣遥遥地望了过去。
只见一条龙舟从后发出,宛如离弦之箭,在河道上破开一道直直的白线,冲向前方。
那上面划桨的汉子个个健硕魁梧、气势英武,动作整齐划一,行动间隐有风雷之势,端的不同凡响,最前面的一个高大男子,手持双桨,抡臂如飞,一抬手便推开千层浪,更显得悍勇威猛,那正是当今天子永熹皇帝,随他划舟的壮汉们乃是皇帝亲卫疾风营的士兵。
岸边观看的人们反应过来,更是激动,又叫又跳,万岁之声不绝,整个渭水河都要沸腾起来了。
谢云嫣看得两眼亮晶晶的,还要笑着“啐”了一声:“这个和人家争什么呢,亏他还是皇帝呢,这不是欺负别人吗,还有什么好比试的,忒没意思。”
果然,御驾亲临的这条龙舟虽然后发,但很快就追赶了上来,气势汹汹地压过了前头的队伍,甚至还强悍地碾轧过去,直接撞翻了挡在前面的一条龙舟,那前面的龙舟翻了个儿,船上的儿郎们如同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地掉进河里,其中就有方才那个被谢云嫣赞过的绿衣小公子。
皇帝陛下的心眼可不是一般的小。
过不了多时,李玄寂的龙舟冲到了终点处,看热闹的世家贵族们岂能不给皇帝面子,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差点要把渭水河给掀翻了。
终点处架着高高的竿子,竿子上挑着一朵硕大的金花,为魁首之意,本应由司仪官员发给头名队伍,但如今头名的人是皇帝陛下,陛下素有盛威,司仪哆哆嗦嗦抖了半天,愣是没敢上去。
李玄寂扔开船桨,扬身而起,跃上船头高昂的龙舟,足尖一顿,压得龙首一沉,借势跃上竿头,取下了那朵金花,而后余势不歇,一拂袖,向岸边飞掠而去,这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得旁观众人眼花缭乱,待到回过神来,李玄寂已经跃到了马背上。
飞廉不知道何时已经在终点的岸边等候着,主人一上来,它就咴咴长鸣,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转眼又奔回临云阁下。
李玄寂不待飞廉停稳,直接从马上腾空而起,如苍鹰展翅一般,跃上阁楼的栏杆处,和谢云嫣对了个正着。
谢云嫣有些发呆,水杏般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看过去十分无辜。
李玄寂把那朵金花递给她,面上不动声色,连声音都是稳稳的,皇帝陛下严肃地问:“吾与那一众儿郎,孰美?”
嗯?这问题听过去有点耳熟,原先不是她经常问的吗?怎么现在倒过来了?好生奇怪。
谢云嫣接过了金花,那花特别大,就和她脑袋差不多大,她就用这花遮住了脸,当作旁人都看不见,光天化日之下,飞快地在李玄寂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那些个毛头小子算什么,我的玄寂哥哥当然是最好的,英姿无双、风华绝伦,这还用问吗?君如明月,我心昭昭。”她的声音又甜又软,最后那几个字含在舌尖,吐出来的时候还带着缠绵的意味,听得李玄寂手里冒出了一点微微的汗。
真是个狡猾的小娘子,这会儿又巴巴地黏过来,在他脸上蹭了蹭,娇滴滴地哄他:“玄寂哥哥,今天是端午佳节呢,开心一点,别板着脸,我和你说,我给你准备了节礼,大礼,你肯定会喜欢的。”
李玄寂心里一动:“什么礼?”
“这会儿不说。”谢云嫣吃吃地笑着,居然能做出媚眼如丝的表情,别说,做得还挺像的,斜斜地瞥了李玄寂一眼,“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李玄寂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马上就把刚才那点醋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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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李玄寂沐浴的时候,进了浴殿才发现,等候在里面伺奉他的不是太监,而是他的皇后。
皇后殿下穿了一袭高腰齐胸襦裙,此时是初夏了,齐胸襦裙的妙处在于,想要多凉爽,就可以把胸襟开得多低,她今日这般装饰,那简直是凉到透心,半遮半掩,峰峦起伏,腻如脂雪,细若轻粉,好像吹一口气就会融化似的,她的袖子用金缕襻膊高高地挽了起来,露出莲藕似的胳膊,嫩得能掐出水来。
她渐渐地长大,曾几何时还是豆蔻少女,现如今已是风情万种,一笑一颦皆销魂。
李玄寂突然不想沐浴了,皇后御前失仪,大不敬,他只想立即将皇后就地正法,他哑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嫣嫣,过来。”
但谢云嫣却不依,她的神情天真又妩媚,看着李玄寂的时候,带着一点点挑逗的意味,连声音也娇娇软软的,听得人耳朵都要酥了:“今儿端午,当沐兰汤,以祛病辟邪,臣妾摘了佩兰、桃叶、菖蒲、香艾四物,熬了一盆兰汤,陛下,愿不愿意让我服侍您沐浴呢?”
这就是她备下的节礼了,真真是个体贴的好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