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离开李家,原本是要马不停蹄地南下回南琅琊郡的,可是眼看着李桑桑和吴王的婚事将近,王氏便租了一处院子,暂住几月,只等着看完李桑桑成婚就能放心南下。
吴姨娘丑事暴露后,被赶出了李家,她一个柔弱的妇人,身上又没有什么钱,只能忍着屈辱费尽心思跟上了那个商贾,他们两人离开长安,不知去往了哪里。
她的这个做法自然连累到了李蓁蓁。
如今,李蓁蓁在沈家是愈发难过起来。
原本李蓁蓁心里存着希望,等李家的劫难过去,沈家依旧要仰人鼻息,那时候就是李蓁蓁扬眉吐气的时候,没有想到,李家劫难过去了,她已经不是李家人。
从前沈母和沈桐对她的嗟磨是暗搓搓的,她那时就觉得难以忍受。
如今,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折磨。
李蓁蓁曾经写信给李家,希望能够获得父亲和祖母的同情,但是一切石沉大海。
她不知道李府在发生着什么。
李老夫人中了风,每日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李年渐渐颓废下去,只是关在家中,连点卯都不去了。
除夕那夜后,李桑桑跟着王氏一直住在外头,有舅家的人照应,日子倒比李府过得舒心。
李桑桑没有觉得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除了近来她总是生病,愈发病弱了些。
可是王氏渐渐忧心忡忡起来,因为李桑桑的婚期迟迟未定。
李桑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开始她以为是高樟那里犹豫,但是高樟来她这里满脸愁闷地告诉她:“是六弟搞的鬼。”
后来李桑桑也知道了,高桓暗中指使灵台郎胡言八道,说是近一年不宜婚娶,会折皇帝的寿。
李桑桑听了高樟告诉她的话半晌无语。
她知道这一年过后,皇帝就要驾崩,高桓是决心要将这件事拖下去了。
只是,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这是皇帝赐下的婚事,他如何能够得逞。
天下着雨,高桓独自一人撑了一把竹骨伞走到李桑桑住的小院里。
李桑桑坐在窗边看书,抬眼一看,高桓已经在雨中站了许多事时,他靴子踩着泥地,衣角已经被泥水沾湿了。
自那日围猎后,高桓隐约似乎遵从了她的意思,不再随意对她胡来,这让李桑桑大大松一口气。
她想,今日高桓过来,大约也只会远远地看她。
李桑桑站起来,关上了窗,决心不理会他。
但是很快,窗子重新开了,高桓从窗里跳了进来。
“桑桑。”他在叫她。
李桑桑静静地看着高桓,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高桓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神色看起来有些落寞:“桑桑,我就要去高句丽了。”
他说这话,内心很想要乞求到李桑桑的一丝心软,尽管他知道李桑桑并不会对他心软。
果然,李桑桑什么反应都没有。
高桓心下微微叹一口气。
他应当如何破局呢?他心中的人就要嫁给他的兄长。
他只能一面命灵台郎献言皇帝,推迟这门婚事,一面加大自己的砝码。
北征高句丽,若大功归来,皇帝一个高兴之下,他有可能如愿以偿。
李桑桑低垂着睫毛,她显然有些猜到了高桓的打算。
她想得太认真,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高桓忽然走近了她,高桓很突兀地用手捏着了她的下巴,这让她惊诧到睁大了眼睛。
然后高桓往她唇中塞入了一枚丸子,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高桓伸手将桌上方才倒好的茶水端到她的唇边,灌了进去。
李桑桑咳嗽着,毫无防备地将那丸子吞进了腹中。
然后高桓又捏开了她的唇,从小荷包里取出一枚蜜饯,塞进了她的嘴中。
高桓的指腹缓缓磨蹭在她的唇边,将方才茶水的水渍细心揩去,然后他眉梢眼角都是笑。
李桑桑一把推开了他,在一旁干呕不止:“你给我吃了什么?”
高桓抿了抿唇:“只是一个蜜饯。”
高桓似乎不想多说什么,他从窗子跳了出去。
李桑桑怔怔看了空无一人的窗外,愣了许久。
方才高桓捏住她下巴,强喂她吃药丸的场景,几乎是立刻,就让她想到了前世。
她想不明白。
高桓给她喂了什么,难道是琥珀金蟾,她生了什么病吗?
若前世给她喂药是因为要报复她,今生他又是为了什么?
李桑桑思绪更加飘远了一些。
前世一直为李年扶脉的是范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范景是南朝人,是李丛的下属。
这一世李年身体康泰。
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呢?
她想到吴姨娘那日对李丛说的话。
“你因为你生母的死,对李家有怨?”
前世,李年的病,是李丛做的?
李桑桑的头脑乱糟糟的,有一团线,却怎么也理不清楚。
王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她走到窗边,为李桑桑关上了窗子,她说道:“你近来身子虚弱,怎能开窗?”
李桑桑说道:“透透气。”
王氏在李桑桑身边坐下,李桑桑转脸看她:“阿娘上次说过,有一只装了首饰的箱子落在李家了,不如我去取回来?”
王氏蹙了眉,摇了摇头:“算了,不过一箱首饰,何必又和李家扯上关系。”
李桑桑却握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也有一件要紧东西落下了,我顺道给阿娘拿回来吧。”
李桑桑走出东稍间,让掬水差人备了车马,她很快到了李家门外。
她预备要见李丛的,但是李丛这时候并不在家,她犹豫了一下,向李年的院中走去,但是走进去却没能见到李年。
院中小厮对李桑桑说:“老爷心情郁结,不愿见人。”
李桑桑想到自己此番的来意,试探着问道:“父亲的身体如何?”
小厮回答:“身体无碍。”
李桑桑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走开。
身后,有人站在树下,笑着叫她:“三娘子。”
李桑桑转身,看见了范景。
她怔了一下,才问道:“范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景示意李桑桑往边上走,李桑桑跟上了他,范景说道:“方才回来就碰见了三娘子,可是凑巧。”
李桑桑脚步顿了一下,咬了咬唇,决心从范景这里着手套话。
她问道:“范景,你们给我阿耶下的是什么药?只有琥珀金蟾才能救的病?”
范景一愣,他想到了李丛在他走之前曾经问他要毒药,他当时没有答应李丛,他离开长安在即,他担心李丛一人应付不好这些毒物。
难道,李丛忍不住自己动了手,还用的是那一种药?
范景沉默了许久,久到李桑桑以为他看出了她的诓骗。
但是范景忽然出声说道:“三娘子,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们就是知道你王女的身份吗?”
李桑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感觉到范景就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她有些疑惑范景为什么想通了。
范景笑了一下,说道:“因为,南朝皇裔,生来就带着一种血病,只有琥珀金蟾才能解。
所以南朝人,尤其是皇族之人都会对医书有所涉猎。南朝还在的时候,宫里会专门养着金蟾,就是为了治病。
南朝灭亡之时,金蟾都被火烧了,只剩下一只风干的金蟾,但是,如今留下的却是两个皇族后裔,你和你兄长。”
在这个时候,李桑桑奇异地镇静起来:“所以,我和兄长只能活一个。”
范景笑了一下:“只能你活。”
李桑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范景笑着说道:“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言无不尽?因为我大发善心?不,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你吃了燕王的那枚药丸吧,你会活下去的。”
李桑桑的指尖微微颤抖,一下子她脑中涌出了许多的头绪,但她现在完全无法思考,她哑着声音追问道:“你们给我父亲下的是什么东西?”
她很明白,这一世,李丛根本没有对李年下药,李年一直康健,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问的是前一世,但是才回到长安的范景并不知道。
范景不甚在意地说:“哦,那个呀,那是我们给药人下的一种药,毕竟,皇族娇贵,用在身上的药哪里能有半分失误呢?所以我们会将药人调理成同皇族相似的病体,用来试药。”
范景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桑桑,笑着问道:“还有问题吗?三娘子?”
李桑桑摇摇头,飞似的跑开了。
让人心寒的细节浮现在李桑桑的脑海中,慢慢串成了一条线索。
前世的李丛并不知道李桑桑身上带着病,他是在发现李桑桑和高桓有了苟且之后,才给李年下药。
他操纵着李桑桑,想让李桑桑能够从高桓那里得到琥珀金蟾,李丛在为自己讨药。
但是,在他看出李桑桑身上的病情后,在他知道李桑桑吃了琥珀金蟾后,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在最后的时候想要李桑桑活,哪怕是自己去死。
但他为什么能毫无负担地对李年下药?
他们之间,或者说是李桑桑和李丛与李年之间,有什么东西,必须以死亡来终结吗?
李桑桑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她跑出了李府,回头看,只觉得李府如同一只蛰伏的凶兽,其中隐藏着许多的秘密。
而李桑桑没有勇气去揭开。
范景看着李桑桑的背影笑了一下,走到院中,等着李丛回来。
夜深,李丛走了回来。
范景看着他笑了一下:“这次回来李府,竟然看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李丛抬眼看了他一眼:“比如说?”
比如说……
李家的当家人李年竟然被暗中囚禁起来,实际上的当家人却是他的长子。
而李年对李丛的安排配合至极,只在引起怀疑的时候,衣冠整洁,神情自然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年不会有怨言。
若这是他十几年前造的孽,那是他应该还的。
他有时候想一死了之,他知道李丛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无论他还是李丛,都努力营造着虚假平和的假象,他们不想让他们关心的人担忧。
还好、她们已经离开了,离他们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