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月又做梦了。
她滚在柔软的床榻上,蜷缩着腿,身上的衣裳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剥去,叫她惶惶如失了母猫庇护的小奶猫。
有人在头顶,无奈地道:“我只是去一趟边境,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
她轻声呜咽,说:“锻奴侵略边境,并非一年两年的事,难道满朝将领都死光了,才非要你出马?”
他叹息,吻去她面上泪水,呢喃道:“等我回来,我们便隐居去罢。这等勾心斗角的日子,我已过累了。”
她说好,可脚心又痒又麻,她难熬极了,如溺水之人般伸手,却触及温热结实的胸膛。
江清月猛地睁开眼睛。
竟是又做了那个梦。区别是,先头做梦,做梦白瀚与淑华等人,都携着满腔恨意,可她却没有料到,自己还会梦见戚摇光。
那样抵死缠绵的梦境,只是想一想,就叫人觉得脸红心跳。
那当是他出征前夕,正是那一次出征,她为人所挟制,他亦尸骨无存。
江清月想明白了梦中之事,觉得头疼欲裂,她抬手揉着脑袋,却不意有另外一只手伸过来,替她轻轻按压太阳穴。
戚摇光许是还未完全睡醒,声音中带着微哑,只是问她:“又做噩梦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又拱在他身边,一只手还抵着人家的胸膛。她咳嗽一声,收回了手,灰溜溜地往边上蹭了蹭。到底还是余悸未了,没忍住,小心地道:“锻奴先头在云州被你们大败,何时会再卷土重来?”
戚摇光有些意外,却认真回了她的话:“每岁末,是锻奴最为猖獗的时候。常常有小股流兵入边境各城烧杀掠劫,云州先前有我同义父镇守,还算安稳,可其余边陲小城,却是保守侵扰。公主如何想起来问此事?”
江清月摇摇头,心事重重地道:“随口问问罢了。”
戚摇光盯着她秀白面颊,若有所思,刚要开口问询,外头丫鬟们却低声唤道:“公主,侯爷,当起身了。今日府中,还有宴席呢。”
戚摇光便吞回了那话,转而将她扶起来。江清月又想见梦中旖旎风景,红着脸缩回手,说:“我自己起来便是。”
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好歹也是个一人之下的长公主,昨夜二人尚无逾矩之举,她就做了这样的梦,想起来仍觉面红心跳。
待得日上三竿,公主府后厨炊烟袅袅,院中一切准备得当,便有做客的娘子郎君们陆陆续续来了。
郁苏雪坐在马车上,困意不减,脑袋一点一点的,只问丫鬟:“什么时候才到清月府上啊?”
丫鬟掀了帘子问了车夫,旋即便回道:“县主,快了。前头几辆马车瞧着也是往公主府去的。”
郁苏雪笑道:“自然,她的帖子下了,又有几人不巴巴地赶着来。前头是谁家的马车?”
丫鬟道:“瞧着是林侍郎家的。”
郁苏雪“哦”了一声,倒是有些奇怪了:“林家不过区区一侍郎耳,如何就得了她的帖子了。”
丫鬟凑趣道:“奴却听过林家那几位小娘子之间的趣事,不知县主可否知晓,他家女儿颇多,庶出的女儿便有十几个,后院自然也是极乌七八糟的。”
郁苏雪眉头一动,倒是有些感兴趣,问:“我倒记得他家那个嫡出的九娘林眉霜,是个爽利人。”
“嫡出娘子,自然大气,”丫鬟拍马屁说,“只是难及县主分毫。”
郁苏雪笑道:“罢了,你再说说,林家有什么趣事?”
丫鬟笑道:“早听县主夸过定北侯风姿过人,同长公主乃是天作之合,奴才想起此事来。他家却有位庶出的十三娘子,当年听说,有意同定北侯订婚。”
郁苏雪蓦地睁大了眼睛:“林十三娘?区区一个侍郎家的庶女,怎的有这般勇气?”
“这奴便不知了,”丫鬟说,“只是当年,定北侯未曾封侯,也不如现在这般声名赫赫,许是那林十三娘觉着有可乘之机罢。”
郁苏雪听闻涉及到好友之事,便十分上心了,当下就说:“呸,我看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清月定是知道了这人居心叵测,今儿这宴席才把林家人请来的。”
等马车一入公主府,郁苏雪便提着裙子匆匆去找了江清月。
江清月正吩咐侍女再去厨房瞧瞧前菜准备如何了,忽地叫一道桃色身影扑了个满怀,她后退两步,把人接住了,说:“你也是要议亲的人了,怎的这么不稳重?”
郁苏雪笑嘻嘻地搂住她胳膊,说:“我好久不见你了,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几次邀你出门玩,也不应我。果真是有了夫君,忘了姐妹。”
江清月笑说:“原是我府上事务不听,这不一空了,便给你发帖子了么?”
郁苏雪忙踮脚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给世家后辈们都发了帖子我是知道的,却还给林家发帖子,是不是为了那位林十三娘?”
江清月听得奇怪:“我是给林家发了帖子,林十三娘是什么人?”
她看了一眼抱琴,抱琴忙上前道:“回公主,是林侍郎家的庶出娘子,闺名唤作林眉茶。”
“对,就是她,”郁苏雪看她神情自如,不由奇怪了起来,“难道你不知道,林眉茶险些在你前头,同定北侯定下婚约?”
看着江清月面上的愕然神情,郁苏雪也奇怪了,“你真不知道,那今儿这样的场合,为什么要叫林家的娘子们来。”
江清月没有同她说林家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线之事,只是笑了笑,道:“我却从不知道我的夫君曾险些有过一位未婚妻。也不知那十三娘今日来不来呢。”
话才说完,便有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来了,只说:“公主,照棋姐姐叫奴来请公主过去,咱们门前有两位娘子起了争执,闹了起来,旁人都正看笑话呢。”
江清月诧异地扬了扬眉,道:“是谁这样不长眼,我办的宴席也敢闹?”
小丫鬟道:“照棋姐姐说,仿佛是林家的两位娘子。”
江清月皱起眉。
在她的门前闹,这不只是伤了她们自个儿的颜面,更是伤了江清月的颜面。堂堂长公主,开个雅集,客人居然在门口就吵了起来?
她同那林家毫无瓜葛,可如今又是往她府上插人,又是在她门口公然闹事,他们哪来的胆子?
郁苏雪同她相识多年,知道如今江清月已是气恼,忙携了她的手道:“走,我陪你去前头看看——可要将侯爷喊来?”
“不必,”江清月淡道,“他在男客那头,不必惊动他。走吧。”
才到了门前,远远地,便见有名娘子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她穿着绿色纱裙,整个人清淡素雅,如此看去,十分柔弱可欺,她哭道:“原是长公主给家中姊妹都下了帖子的,九娘你不许我来,算是什么道理?如今我自行跟来了,你竟还要将我赶回去!”
林九娘林眉霜穿了身绛红衣裙,热烈如火,她往日最见不惯自己这个庶妹如此,便连连冷笑道:“是我不许你来的么?你行事疯魔,阿爹叫人把你禁足,今日场合,我自然也怕你惹得贵人不喜,你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同我拉扯,我说你丢人难道有错?”
江清月皱着眉看了看那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林眉茶,不过递了个眼神,身边自然有婢女去强行将她拽起。
林眉茶抬眼一看,便见有人站在了自己跟前,挽高髻,戴披帛,细腻的脖颈间坠了鲜红的璎珞,清艳皎皎。
她愣了愣,一时叫这艳色所逼,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旁边的林眉霜狠狠瞪她一眼,苦笑着同江清月告罪说:“舍妹无礼,我却原也不该在此喧闹,叨扰了长公主与各位贵客的雅兴,实属难辞其咎。”
江清月看了看林眉霜,她这样告罪及时,又兼落落大方,反观林眉茶,自见了她之后便呆呆愣愣,面露心虚,江清月便心中有了成算。她微笑道:“姊妹之间,多少是有些龃龉的。”
林眉霜闻弦歌而知雅意,想见眼前的明华长公主同淑华长公主那些恩怨,忙道:“舍妹失礼,我这便遣人将她送回。”
“那倒不必,”出人意料的,江清月展颜,“来者是客,林十三娘子,请进。”
林眉茶怔怔地盯着她看。
她在自家姊妹之中,算得容貌出色,昔日也闻明华长公主艳绝京都,可林眉茶想着,她身份高,这名号自然也是奉承之人捧出来的。
可如今林眉茶身上不过一身寻常的绿纱裙,又在方才争执中沾了灰尘,她看江清月,头一回生出了自行惭秽的念头来。
郁苏雪眼见着那心怀鬼胎的林家十三娘子进了里头,没忍住,说:“清月,你怎的还叫她进门呀,她家嫡姐不叫她来,她还非上赶着来,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江清月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
郁苏雪想了想,倒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便是她意在侯爷,又当如何,”江清月气定神闲说,“叫她自个儿瞧瞧,她才知道自己配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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