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南林道口,有一座六进宅院,乃是灵缘斋驻地。
灵缘斋是慈航的道场的附庸门派,与之极为亲近。
在入驻长泰城的第一夜,便谨慎地放出数十只雪翁鸱鸺,巡视驻地。
雪翁鸱鸺是种昼伏夜出的灵鸟,在暗夜中视力极佳,且听觉敏锐。一旦察觉到生人,便会发出尖利警报。被人驯服后,便是绝佳的守夜者。
孰料,半夜雷声大作,暴雨淋漓。
雨水弥天而落,枯枝摧折,飘叶零落。雪翁鸱鸺在枝头来回蹦跳,葫芦似的矮胖身躯紧贴一处,彼此偎依。时不时晃动头颅,甩去积在身上的水珠。褐瞳泛着微光,来回转动,将宅院各处的动静纳入眼中。
在这样雨夜里,雪翁鸱鸺总是有些不安的。
暴雨是它们的敌人。
隆隆雷鸣、雨声削弱耳感。
它们之所以夜晚目力极佳,乃因瞳仁能捕捉到微弱的光线。
这样天赋,却会让它们在闪电划过天穹时,双眼产生一瞬间的失明。
雪翁鸱鸺们厌厌等待雷雨停歇。
这时,一道闪电贯穿天际,如同盘古劈开穹庐的一斧。
璀璨电光照亮黑夜,雪翁鸱鸺们本能地合上眼睑,以避免光芒对眼睛的伤害。
这样一来,它们没能看到,一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杀手从宅院墙外腾空飞起。电光勾勒他们的身形,犹如一群展开羽翼的猛禽。
杀手掀开蓑衣,无数银针如雨催落。仿若急风扫过树林,树枝沙沙摇动,雪翁鸱鸺的尸体如雪坠纷纷,没有一只能逃过银雨的突袭。
大门口,一截纤薄刀刃从门缝间戳出,将木栓挑开。
轰隆隆隆————————
这时,随白电而生的雷音才从云霄滚落。
四四方方的门框中,刺主身影修长嶙峋,被倏忽雪电拓印于空明雨泊之中。
他指捻笠沿压低,唇露笠外,削薄如刀:“去。”
黑衣“猛禽”从墙头落下,足点雨水冲入宅院。片刻后,数道血线溅上窗纱。
刺部针对灵缘斋的屠杀开始,隐蔽、迅猛,甚至有些不咸不淡,仿佛一出过早收尾的好戏。
裴戎缓步迈入前厅,细细打量屋中陈设。这场暗杀很是顺利,作为刺主的他,实乃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然后在墙上一副画轴前停步。那是一副仿“丹青妙笔”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临摹者技艺上佳,很有几分丹青妙笔的磊落风骨。虽为赝品,也算得上一副珍卷。
这时,刺奴十一现身,端着一碗血水,行到裴戎身旁。
裴戎随手撕下可能价值千金的吴道子赝品,翻过背面,摊开雪白卷纸,执笔往碗中一旋,蘸足鲜血,落笔疾书。雨水自湿袖上滴落,晕湿部分字迹。
突然,轰隆一声。前厅内墙破开,三名刺奴倒飞而出,砸碎门扉,动弹几下后,没了声息。
一名浑身浴血的男人杀将而出。
他叫聂云英,是灵缘斋的二师兄,起夜时不易撞破了刺奴的暗杀,扭断对方脖子,奋力突围。
反手砍翻两名追捕他的刺奴,神情狰狞,气息狂暴,整个人宛如一尊浴血修罗。
裴戎挑起眼皮,淡扫男人一眼,复又垂头,继续书写。
十一丢开血碗,疾步上前,拔刀欲斩。
聂云英能为非凡,动作竟比十一更快。一掌拍上十一手背,竟将拔出一半的狭刀呛啷一声,撞回鞘中。
十一眉梢微动,毫不停歇,扫腿、肘击连番使出,被男人一一避过。
两人鏖战片刻,各出一掌。
十一身形微微一震,踉跄倒退几步,沉重足步将地面踏出几枚足印。
反观聂云英,在睡梦中遭遇暗杀,肩背生生挨了数刀。复又同刺奴接连交手,已然气力不济。
两掌相撞,一口鲜血呕出。身形却借助这一掌之力,如御风飞鸢,飘出门外。落入积雨,就地滚了几圈。起身,抹一把脸上泥水,毫不犹豫,拔足奔逃。
十一欲追,被裴戎一语唤住。
十一面色难看地回身,为自己竟被对方一掌击退,感到羞愧难当。
“刺主,请允许属下前去追捕。属下一定会割下他的头颅,奉至您足边!”
裴戎不置可否,只搁下狼毫,将画卷卷起,递与十一,吩咐道:“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自己则拿起一只作为装饰插在青瓷高颈瓶中的青竹,掂了掂。
带上斗笠,跨出大门,走入雨中。
聂云英捂着流血不止地肩头,夺命狂奔。
他不知道这群杀手为何能躲过雪翁鸱鸺的预警,也不知道他们出自于哪家势力,与灵源斋有何仇怨。
失血过多令他神智昏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拼命催促:快逃,快逃!只有逃出生天,才有机会为同门报仇!
忽然,疾奔的聂云英感到身子猛然一坠。周遭空气变得粘稠凝滞,身躯重若千钧,像是在高压的深水中吃力前进。
随即,一道可怕的杀意笼罩了他,令他汗毛立如毫针。
聂云英艰难回头,什么都没看清,便被青竹贯穿右肩。巨大的冲力,拖着他的身躯飞出。隆然一声,连竹带人一柄钉于街边高墙之上。
头晕目眩,右肩巨大疼痛辐射全身,令那具健硕的肉体有些痉挛。
感觉自己下颚被人托起,对方捏开他的下颌,往他舌下塞了什么。
艰难咽下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尝到苦意,似是吊命用的参片。
聂云英抬起眼睑凝注面前的杀手,模糊的视野与连绵夜雨令他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你……什么意思?要下刀子就往心口捅,给我一个爽快的!”
说罢闭眼等死,却好半晌没能等到爽快一刀。
耳边传来漠然一言:“若你能活下来,替我带句话。”
薄唇贴近耳畔,轰隆一声雷响,杀手的话语淹没在暴雨怒雷之中。
翌日,雨过天青。
满街落叶积水,是昨夜雷雨肆掠遗留的痕迹。
很快有人发现灵缘斋驻地遭遇袭击,宗门上下被屠戮一空。大部分人没有反抗的迹象,像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
灵缘斋乃是慈航道场的附庸门派,听闻此事,慈航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消息传出没有半刻钟的功夫,商崔嵬便率领一群慈航剑客匆匆赶来。
他们行过长街时,发现被一杆青竹钉在墙上的聂云英。他被老参吊着阳气,从夜里撑到黎明,硬是没死成。
商崔嵬握住青竹一拔,在鲜血飚出的一瞬,掌覆血洞,内息一吐,男人肩头霎时凝出白霜,冻结伤口,迅速止血。
商崔嵬抬臂抱住落下的男人,令其靠于自己肩头,并指压于颈侧,感觉脉息微弱,未必能撑到医师赶来的时刻。
命人拿出慈航秘药,融于烈酒,喂入聂云英口中。
聂云英被呛醒,用染血之手抓住商崔嵬的衣襟,奄奄一息道:“是苦海的黑鸦……苦海刺部……”
商崔嵬用温和的声音安慰道:“你需要休息。睡吧,旁的以后再说。”
伸手拂过男人谁穴,令其陷入沉眠。
这时,人群中遥遥传来一声呼唤:“剑子,请您过来看看。”
商崔嵬应了一声,将沉眠的男人交给身旁弟子。起身,向人群聚集的所在走去。
众人见他走来,客气地让开通路。
商崔嵬在那座被屠戮一空的宅院前站定,仰头而观。
只见一副卷轴,用一根长杆挑着,立在门口,宛如一面随风招展的酒幌。
那是一封用鲜血写成的告示,昭告所有入驻长泰的势力,须在落日之前前往东城投效苦海。每过一日,苦海便会请一个无视苦海好意的宗门前往黄泉一游。
寒风一吹,卷起画轴翻转,背面的《八十七神仙卷》已被污染得看不出本相,一道鲜红淋漓的“刺”字印刻其上。
商崔嵬双眼微眯,口中细语:“苦海刺部……刺主裴戎?”
一名慈航弟子靠近询问道:“剑子,我等已将灵缘斋驻地检查完毕。除那一人外,再无幸存者。”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请剑子示下。”
商崔嵬道:“先收拢灵缘斋罹难者的尸体,将之好生安葬。”
然后转身面向围观众人,抱拳道:“诸君,你我皆知苦海行事风格。”
“他们放言要杀人满门,便绝不留一鸡一犬。”
“苦海以这般恶劣手段,向我等发出战帖。诸君是要卑躬屈膝,臣服于苦海淫威。还是与我慈航携手,共抗恶敌?”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吭声。
这场血淋淋的杀戮仿若一声号角,昭示道器之争已然打响。身陷危局中的他们,凡事必须小心应对。纵使是看起来光明磊落的慈航,亦不可轻易相信。
见众人态度犹疑,商崔嵬缓缓向他们伸出一只手。
“若是遭遇苦海袭击,或是遇到别的危险,诸位朋友皆可前往西城向我寻求帮助。”
他淡淡一笑,和煦如四月风:“慈航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