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他们在窃窃私语。
“在笑我,在骂我,在可怜我。
“‘看啊,她竟说她是这天下的共主。’”
女天子的情绪一直都是从平静到疯癫,只需要一秒的转变,疯得毫无预兆。
御医只会说天子病了,是她的头疼所迫。但祁和却觉得,从天子注定要面对这可悲的一生时,她就已经疯了。
祁和想要上前抱住天子,稳定她的情绪,却猝不及防的被她狠狠地推开。这一刻,她谁也不认识,她只会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呼喊,她想找她的父皇,想找她的母后,有时候也会是自己的姨母姜老夫人,今天却格外地不同。
“嘉婉呢?让嘉婉来见朕!让她来见我!
“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我算什么阿娘呢?
“嘉婉,嘉婉,嘉婉,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外甥啊!你看,你快看,他与我多像啊。”
女天子彻底陷入了疯魔,为自己,为孩子,为这个人人拿她当戏子的社会。没有人可以为她站出来,姨母不行,表妹不行……
但她却必须得活着,因为她才能保护她们。
正是这样无能为力又强迫自己的使命感,逼疯了女天子。她温柔又偏激,不愿意伤害别人,就只能不断地伤害自己。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祁和再一次尝试着接近天子,声音放到最低,生怕哪里不对再刺激到她。
“不!我不好!我甚至无法看着我的孩子长大,无法让他叫我一声‘阿娘’。”女天子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那里根本没有焦距,也没有现实的倒影,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您在说什么啊!”祁和彻底慌了。
历史上有关于大启这第二位的可悲女天子,有过不少的猜测与野史,最多的便是她的死,以及武帝闻湛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
祁和如今就站在这个窥探真实历史的分岔口,但他却根本不想知道了。这个秘密会伤害很多人,不管是情感上,还是实际的斗争里。不能问,也不能让天子说出来。或者可以这么说,不管闻湛有没有闻室血脉,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都只能是女天子唯一的儿子!
在众人齐心合力“劝”服天子,让她重新合衣躺回床上后,几乎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大汗,说不清楚是累的还是吓的。
祁和只能感觉到他后衣的一整片都已经黏在了背上,那感觉难受极了。
反倒是女天子一点点缓了过来,像没事人一样,眼睛也逐渐地恢复了清明,她已经完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只是一如祁和记忆里的那样,安静又美好。她温柔地轻声开口,低喃道:“阿和,你来啦。”
就像是这场说来就来的雨,说停又停了。
祁和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对天子回:“嗯,臣来了。”
……
一直到离开皇宫,祁和的心都从未跳得那么快过,他已经顾不上不知道何时又一次下起的大雨,顾不上一路上的泥泞,他只想回到马上,回到家里,回到任何让他觉得安心的地方。因为他好像知道了一桩连史书都不曾敢记录下来的宫廷秘辛,而他始终无法消化。
——女天子在生下孩子后,把自己的孩子送走,秘密换了闻湛入宫。
也许女天子只是疯了,在胡言乱语。祁和这样安慰自己。否则根本没有办法对女天子口中“唯一的孩子”做出解释。他是说,如果“唯一的孩子”被送走了,那王姬闻槭鞘裁矗课耪坑质鞘裁矗
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细想。
身后古老的皇宫都好像因为这个秘密而变得更加阴冷可怖,就像是一只蹲在黑暗里的沉默怪兽,它不会露出锐利的尖牙、猩红的长舌,它只会像沼泽一样,无声静谧地一点点将人吞噬干净,不留丝毫的痕迹。
祁和甚至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公子和不会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在历史上被人秘密灭口了吧?
这么一想的话,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呢。
宫外,祁家的仆从早已经牵着马车在等祁和了。这么大的雨,婢女去月肯定是不会再让自家体弱的公子骑马回家的。祁和还没上车,手里就已经被塞了一个雕工考究的暖炉,披了件薄厚适中的长衣,坐定后还有暖茶与咸点,可以说是被武装到了牙齿。
但祁和现在一心只想回家,想要忘掉他听到和分析出来的事情。
直至一双手,“嘭”的一声,抓住了车门的木框,吓得祁和不自觉地就往后避了一下。好吧,他得承认,他挺怂的,虽然已经等死了这么久,但他还是会害怕。
直至宸王的脸,从撩开的车帘里露了出来,这才让祁和意识到,他今天大概率是等不到什么灭口了。宸王不请自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车里,自来熟得让祁和都有点想打人了。
“我有预感,我们今天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宸王的话,救了他一命,“你有什么事想求我吗?”
祁和的记忆回笼,他确实有事需要宸王,也就忍下了眼前的一切,道:“我听说寻山南出了事,留在那里的人……”
“我猜天子并没有给你你想要的甲士。”宸王拿出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手,慢条斯理中透着那么一股子说不上来的优雅。
祁和苦笑,何止是没给,他去时天子就已经病了,根本没有谈过这件事,他也……在看见那样的天子后,怎么开口呢?他不能再求天子任何事,给她徒增压力了。祁和倒是有自己的甲士,但都在封地上,轻易不得妄动,而且远水救不了,他的封地离寻山南还不如京城离寻山南近呢。
“太子就更不可能了。”宸王自说自话地就给祁和分析了起来,“闻湛是个胆小鬼,一开始挡在无为殿,就是为了阻止你去见陛下,你应该意识到了吧?”
祁和还真……没有意识到。他以为太子只是单纯地又犯神经病了,但是如今仔细想想,太子的很多举动看上去毫无章法,却从不会无的放矢。他在宫中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怎么会真的任由自己肆意放纵。
太子种种看似毫无逻辑的做法,都带着他的目的。但是,如果太子不会胡来,那他那日说要和自己成婚,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啊,你不会还没有意识到吧?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宸王像极了一个专注挑事的绿茶,语气假得他自己都懒得掩饰,他觉得祁和应该也不会介意,毕竟当下最严重的还是太子在利用祁和,“真可怜啊,你那么信任的表哥,竟也包藏祸心。”
祁和的反应……
那自然是在看到宸王的双眼后,忍不住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啊,带着夺目的光彩。因为祁和突然意识到,指望什么司徒器、什么俪女公子,都是没用的,他们这种低段位的玩家,连最基本的气人都气不好。但宸王就不同了,纵观历史,这位堪称“搞事达人”,如果把大启的历史写作一本书,那宸王就是百分百的大反派了,还是那种意图不明、思维跳跃的神经病反派。
他是多么适合气死他的这份工作啊。
事实上,祁和觉得要不是他知道历史,明白武帝闻湛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听到宸王这么说,他肯定已经郁结于心了。毕竟他是真的把太子当有血缘的兄弟的。
他怎么就能忽略了宸王呢?
这多好的一个王爷啊。
祁和忍不住陷入了深深的自省。
“我不喜欢在咱俩说话的时候,你还想着其他奇怪的事情哦,小君和。”宸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祁和,他无法否认,在某一刻他反而被祁和吓到了,根本摸不清这位公子的套路,“你想求人,最好拿出让人高兴的态度。”
祁和也从兴奋里稍微冷静了一点,和宸王讨论正事:“我不需要求您,相反,我是在给您提供一个自救的机会。”
“哦?”宸王挑眉,“还真是敢说啊,你能救本王什么?”
“寻山南第一次出事,本不应该在那里的您,突然神兵天降;寻山南第二次出事,应该在那里的您,却又现身京城。您觉得在别人眼里,这代表了什么?”祁和在无为殿外见到宸王时,就已经想好了与宸王的说辞,他不需求求他,他也不会求他。
“他们想什么与本王何干?”宸王嗤笑,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今还有谁不知道本王是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疯子吗?”
嚣张跋扈,不讲道理。
这便是宸王。
据说宸王血脉不纯,生母其实不是陈王太妃,而是一个蛮姬,只是陈王太妃不能生育,为保王府爵位,才将宸王养在膝下认作了嫡子。宸王的容貌也确实异于常人,高鼻深目,发梢带卷,连一双眼眸,也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都闪着嗜血的红光。
这位也确实是个见过血的,不是在战场上厮杀的见血,而是据说曾亲手杀死了自己血亲的那种见血。在老闻家一众的疯子皇族里,也出了名的真.暴戾无情。
“他们怎么想确实不重要,但这事可以拿出来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祁和不紧不慢,实事求是道,他看着宸王,小心翼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好比,请容我大胆——扣您一个与蛮族勾结的帽子……”
“闭嘴!”宸王一下子就被激怒了,由于血统问题,宸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把他和蛮族联想到一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青筋外露地直接掐上了祁和的脖子,足可见力气之大,态度之狠,谁也不会怀疑,宸王今天就有可能把祁和杀死在这辆马车上,宸王的语言已经犹如来自地府,“你还真是大胆啊,小君和。”
祁和的脖子很细,白皙滑嫩又脆弱,仿佛随便一个谁轻轻一用力,就会让他彻底与这个世界告别。
祁和临危不惧,因为他看了眼开始倒退的回家倒计时,不仅不再觉得窒息,反而有点兴奋。
命运真的要把他逼成一个抖。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博弈时,太子也到了。在越下越急的雨水里,太子闻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与不用两难的开心,撩开帘子就道:“寻山南之围被解了。”
祁和与宸王同时回头。
此时祁和的脖子还在宸王的手里,这画面诡异又突兀。
太子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死死地握着自己的双手,极力想要控制住自己,却发现这真的很难,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王叔,放开他!”
“这个时候都要克制吗?湛儿还真是令本王佩服啊。”宸王特别会嘲讽人。
只有祁和这个当事人,好像很无所谓:“谁?谁解了围?都得救了吗?”这才是他唯一关心的。
太子和宸王都忍不住侧目祁和,心中涌动着思绪万千与一言难尽:这就是你唯一想问的?
宸王都忍不住放开了祁和,莫名地,他真的开始有点怕眼前这个明明看上去是那么柔弱无害的公子和了。
“据说是一个穿着将军盔甲的人,应该就是司徒品吧。”太子得到的消息也很模糊。
司徒品重伤,再不会有人比祁和更知道这个消息。莫名地,祁和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个人的脸。青涩,稚嫩,又倔强,还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
他当年对他一字一顿地介绍:“我叫司徒器,器宇轩昂的‘器’,大器晚成的‘器’。我会让你永远记住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