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马车停在胡同深处的恪王府侧门边,扮作内侍模样的谢朝泠自车上下来,府门开了一边,王让出门来迎接。
谢朝泠一句话未说,提步进门。
恪王府还和之前一样,虽正门那边有人盯着,但府中尚未有什么动荡,冒充皇嗣毕竟不是一般的事情,在彻查清楚前,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乾明帝都绝不会允许事情外传。
走进许久未再来过的惜乐堂,看到谢朝渊站在廊下看花,谢朝泠顿住脚步,那一瞬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也在电光火石间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谢朝渊从前就是个疯子,那时尚且还克制忍耐,但从他不顾一切、宁可一把火烧了母后陵殿也要回宫那日起,这人就彻底疯了,再无所顾忌,不折手段也要拉下他。
谢朝渊等不了,因为他要娶太子妃,可他能不娶吗?他的父皇不会允许,他只是太子,上头还有一个皇帝,远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谢朝渊不会听。
那头谢朝渊已转眼看向他:“太子哥哥为何不过来?”
谢朝泠上前,谢朝渊顺手折了枝开到廊边来的花递过去,谢朝泠接了,捏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低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吧,孤不能在外头待太久。”
今日是秋分,乾明帝要率众去月坛祭祀,他方才是混入祭祀队伍中才跟着出了宫,必得在关宫门之前回去。
谢朝渊看着他:“哥哥到最后也还是要以皇太子的身份来看我吗?”
谢朝泠垂眸,盯着那朵花又沉默看了许久,拉起谢朝渊一只手,将花还给他:“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来骂你的,或者再打你一顿也不过分,但是最后一次了,算了吧。”
“花不要了吗?”谢朝渊问。
“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朵花你留着吧。”
谢朝渊没肯:“可我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个有何用?”
谢朝泠坚持将花塞进他手里:“你拿着吧。”
“……你不会死,我会在那之前设法将你救出来,再安排人将你送走,离开大梁吧,去哪里都好,以后真的别再这么任性了。”
谢朝渊了然:“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
谢朝泠心头滋味复杂难言,还想说些什么,谢朝渊牵过他一只手:“走吧,最后一次了,陪我在这府里到处逛逛。”
谢朝泠话到嘴边算了,不再扫兴:“好。”
秋日府中景致略显萧条,随处可见的黄叶落了满地,一路往后头园子走,谢朝泠忽然想起去岁谢朝渊刚带他回府时也是这个时节,这么快竟就一整年了。
走上假山上的凉亭中,谢朝泠顺手又拿起鱼食,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在这里喂鱼。
群鱼依旧摇头摆尾地争抢鱼食,谢朝泠看了一阵忽然就笑了:“我以前就说过,你喂鱼的方式不对,早晚会出问题,到了今时今日,六弟觉得后悔吗?”
谢朝渊扔了一整块绿豆糕下去,和他每回做的一样。
“不后悔,我不想后悔。”他道。
谢朝泠嘴角笑意淡了些:“若是当初我没有失忆,你打算将我藏在哪里?”
谢朝渊没答,若是谢朝泠当初没失忆,他或许还能将人藏得更久一些。
“六弟总是这样,随心所欲,还强人所难。”
谢朝渊偏头与他笑:“哥哥方才还说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朝泠不再多言,专注将手里的鱼食一点一点往下扔。
喂完鱼,又在亭中站了片刻,外头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拿来件斗篷披到谢朝泠肩上。
谢朝泠看他专注帮自己拉紧系带,轻声道:“我们回屋去吧,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再走。”
申时四刻,御驾抵月坛。
离入夜还有一段时候,乾明帝率众先在具服殿内更衣歇息。
銮仪卫队候在殿外,总管常珂走至队伍后边,将一不起眼的小兵叫出来,到无人处时才压低声音提醒:“二殿下,陛下就在殿内正歇息,我方才已经跟他身前当差的侍卫说过了,对方答应了带您走侧门进去,您赶紧过去吧,小心一些别叫人瞧见了。”
那小兵抬头,赫然是谢朝溶。
谢朝溶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死里逃生回来,身子彻底坏了,知道给他下毒的罪魁祸首是赵太后和赵氏,又恨又不甘,于是买通看守他的兵丁帮他递信出来给常珂,在信中说他在府中圈禁被下人怠慢,连去看诊的太医都不尽心,想寻机会与皇帝当面诉苦,他遭此大罪说不定能让陛下心软念起父子之情放他出来,日后未必没有机会继续图谋大业,常珂若肯相助,他日必少不了他好处。
常珂因内城卫军统领的位置被赵世子拿去、做这没前途的銮仪卫总管实在不甘心,被谢朝溶说动了,决定铤而走险帮他这一回,于是趁着今日祭祀,谢朝溶想方设法出了府混进了銮仪卫中跟来了这里。
谢朝溶用力握紧拳头,阴恻恻地丢下句“你做得很好”,大步朝前走去。
常珂瞧见他那神色,心头一跳,突然就生出后悔来,但他已经拦不住谢朝溶了。
谢朝溶被人带进殿中,具服殿内除了乾明帝,还有几个老王公在,再就是谢朝沂。乾明帝今次祭月,只带了谢朝沂一个儿子,在太子传出通敌叛国消息的这个当口,这一举动说起来其实有些耐人寻味,不过乾明帝自己并没想太多,除了一个远在西北的谢朝浍,现在也就谢朝沂这个小儿子没给他闹出事来,故才将人带上罢了。
先注意到谢朝溶的是一个老王公,看到他的脸先是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不是……”
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朝溶身上,他抬眼看了一圈殿中人,怨毒目光锁定谢朝沂,在众人反应之前动作极快地蹿到谢朝沂身后,手中多出把匕首,横在了谢朝沂脖子上,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扯住他发髻,谢朝沂瞬间吓得面无血色,惊叫出声。
“孽子!你做什么!”乾明帝厉声呵斥。
谢朝溶扯着谢朝沂往后退,狰狞又得意地笑:“谁都别过来,要不我杀了他!”
恪王府中,谢朝泠亲手帮谢朝渊的屋子点了香,与他道:“这个味道好闻,比龙涎香好闻多了。”
谢朝渊弯了弯唇角:“难得到了今日,你肯说句真话。”
谢朝泠也不恼,问他:“那把梳子呢?我特地留在你那庄子上了,你之前不是问我讨了几回,后头有看到吗?”
“哥哥是特地留的?”谢朝渊将怀中梳子摸出来,“我以为你是不要了。”
“不是不要了。”
谢朝泠接过梳子,在手心摩挲片刻,又还给谢朝渊:“你先前执意想要这把梳子,是不是那日我买梳子时,那摊主说的话,也有人告诉你了?”
那时听到人说买梳子送给心上人,所以谢朝泠鬼使神差买了这个,明明不值几个钱,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寓意,因而在他们之间变得特别。
谢朝渊笑了笑:“真是特地留给我的?哥哥以后还会再送给别人吗?”
“……不会。”
谢朝渊将梳子收回怀中:“我会收着的。”
再又是沉默,谢朝渊问他:“哥哥没话再与我说了吗?”
谢朝泠拉着人在榻上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去了外头就把那蛊解了吧,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谢朝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他不出声,谢朝泠有一点无奈:“你这次真的害惨我了。”
他应该和谢朝渊生气的,昨日之前,他也确实很生气,但收到谢朝渊递来的话、想到确实是最后一回了,还是没忍住特地出宫来,所以现在气也气不起来,事到如今,再如何生气都已无意义。
“抱歉。”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一怔,像是第一回听到他说这两个字,没反应过来:“你和我道歉?”
“害了哥哥,让哥哥生气难受,我该道歉。”谢朝渊说得很慢,眼里的情绪也叫谢朝泠看不懂。
谢朝泠勉强笑了一下:“算了,我说了今日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
“哥哥要送我走,那之后呢?你还会想我吗?”他又问。
不会再想了,谢朝泠心道,若还想着,就实在太难受了。
谢朝渊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答案,没再坚持问,揽他入怀。
“你听话吧,以后真的不要再任性了。”谢朝泠靠着他,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
半晌,谢朝渊在他耳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哥哥还会在乎吗?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我再回大梁了?”
“哥哥想要我听话我会听话的。”
谢朝渊侧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低下声音:“你跟我一起走吧。”
最后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音落下,谢朝泠下唇被咬住,吃痛之下他脑中空白了一瞬,谢朝渊的舌尖挤进来,谢朝泠甚至来不及反应,有什么东西被喂进嘴里,他下意识吞咽,再想吐出时已经晚了。
搭在谢朝渊肩膀上的手收紧,谢朝泠冷了神色:“你给我喂了什么?”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又一次道:“哥哥,跟我走吧。”
“你给我喂了什么?”谢朝泠拔高声音。
他今日已经够小心了,这恪王府里的水都未喝一口,没想到还是着了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谢朝渊竟还不安分!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要怎么带我走?你真以为你能带得走我,你自己都出不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会帮我,”谢朝渊低声解释,“我和他做了个交易,一个野种带走当朝太子,把我在京中所有的眼线势力都留给他,是他赚了,他会派人给我们打掩护,直到将我们送出京畿之地,而且,今日月坛那边想必会闹出大乱子来,没有人会分神注意到我们,我们肯定能走。”
荒谬至极!
但谢朝渊的眼神告诉他,这是真的,他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这一天。
谢朝泠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在逐渐流失,咬紧牙根:“你到了今时今日依旧死不悔改吗?你费尽心思设计我,毁我名声,为的就是这个?你知道到了这一步即便我不说,定王也定会将你的身世揭穿,你早就计划好了要走,所以你根本不在乎?”
谢朝渊没否认,抬手拭去谢朝泠额头渗出的冷汗。
从谢朝泠知晓他身世那日起,他就只能选择这一条路,他已经破釜沉舟,只为带谢朝泠一起走,所以他不能给谢朝泠留后路,只要谢朝泠不再是皇太子,大梁便不再有谢朝泠的立足之地。
谢朝渊的声音更轻:“最后一次了,我和你保证,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不会骗你。”
谢朝泠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被谢朝渊抱在怀中,但无力推开他,意识也在逐渐模糊。
“你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渊的亲吻落在他额头,仿佛叹息一般:“跟我一起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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