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点了吗?”
对他说出这句话,比扛这个江山还难,班曦说完,立刻后悔,手指疯狂的搓着,依然是个空。
她无措的手脚不安,本就焦躁,雨打在四周,声音嘈杂无序,更添焦躁。
渐渐地,雨淋湿了身体,班曦鼻尖发麻,她隔着重重的雨帘,看了一眼后退回水榭的他。
她进来后,他就警惕的后退了。
还好,雨没有淋湿他。
班曦无力笑了笑,小声自语:“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没有谋臣,没有神谕,她自己茫然地站着,想不出办法,也没有头绪。
如果有谁能确切地告诉她,他是谁,她或许不会如此无助。
不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若是知行……他如果一直都是知行,那她……
“罪孽深重。”
班曦抬起眼,看到他手中捏着的,还未穿好的海蓝宝珠。
她不知自己如何看得那么清晰,她抬起手,指了指他手中的那半串珠子。
“你离开后……”班曦说,“我就离不开这串珠子了。拿不定主意时,慌张时,我就会转着它,想象着你在我身边,对我说,不要急,你有办法的,只是个小坎而已,你能够迈过去。”
他愣了愣,低头看向手中的半串珠子,露出疼惜的神色。
他扬起手,指了指手中的珠子。
班曦点头。
“我过去拿。”
她要迈脚时,视线忽然移向了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莲池。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并且着了魔似的疯长。
我若跳下去,他会来救我吗?
可,如果他是沈知意,不会水,救不了她怎么办?
班曦心乱如麻,抬脚这一瞬,她想了好多。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雨雾中越发朦胧模糊的他。
“也好。”
班曦横下心。
朕这条命,千山之重,用来问天求一个答案,足够了吧?
班曦眼神定下来,闪烁着暗光。
她深吸口气。
“朕用这条命,换一个明白。”
是真,就得生。
是假,这就是朕给的代价,大不了,一起死罢。
班曦扬声说道:“你站着别动,我来拿。”
她说完,向前一迈,踏入了莲池中,沉了下去。
这方莲池丈余深,班曦踏进去,水从四面八方淹来,扑盖而来。
又冷又冰,雨声如天神发怒的怒吼,震动着她的双耳。
水,到处都是水。
班曦有一瞬间,悔了,她拼命地挣扎,想起了坠入冰湖的那天。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沈知行,那天他跳入冰湖时,她内心激动大哭,仿佛抓到了救命之光。
像一只白鹤,飞落入水,给予她生的希望。
那天的声音,他跳入湖中的声音,都是她的救赎……
扑通——
班曦的心猛地一停,呼吸都滞了。
她沉入水中,愣愣睁着眼睛,看到他游过来,一身白衣,和那天一样。
白鹤。
是他……是他!
他游过来,近了,脸上担忧疼惜的表情清晰可见。
班曦突然明白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
是,她是知道的,她应该最清楚不过的!
沈家的双生子,虽有一样的容貌,却没有一样的心。
能爱她护她,能容忍她所有的脾气任性,能遭受那么多的痛苦却还不舍得离开,温柔待她,能在她落水后,想也没想的跳下来救她的,怎么会是沈知意。
沈知意心中无她,也无敬意,怎可能与她日久生情,像普通人那样与她恩爱?!
一直以来,在她身边的,都是她的知行啊!
一双手揽住了的腰。
班曦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班曦醒来后,听见河阳公主屏退了太医。
她坐起身,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问:“知行呢?”
河阳公主抬了抬手指,指着偏殿:“旁边呢,我看今晚,这太医院别歇了。”
“他怎么样?伤到没?”
“不比你强。”河阳公主见她跳下床,光脚跑过去,叹口气道,“唉,咱们班家人,注定都要坎坷些……”
班曦拨开围在塌边的太医,看见沈知行躺在自己面前,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挥手道:“把太医全给朕叫来!全部!”
她说罢,扑通一下跪下来,握住了沈知行的手。
河阳公主转着轮椅慢悠悠上前来:“如何了?怎么还不醒,去叫吴老先生来。”
“是他……”班曦紧紧抓着他的手垂泪,她转头带着泪痕笑着对河阳说,“姑姑,是他!是知行!他是知行!”
说罢,她才回了神,抓了一旁的太医急道:“他怎么了?他怎么不醒啊?!朕要你们把他治好!全治好了!!”
太医苦道:“陛下……像、像是痹症。”
傅邈语气平平,插话道:“不是像,就是痹症。他身上多是旧病……”
“怎么之前没人告诉朕?!”班曦嗓子发紧。
“之前……与陛下说过。”傅邈垂眸道,“只不过当时最要紧的是其他的伤病,痹症缓治也……”
班曦:“他怎么会得这种病?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就没有人给他医治吗?傅吹愁呢?他人呢?”
傅吹愁端着药进来,不由分说,先灌了一碗下去,之后定了神,才道:“病也分轻重缓急,慢慢来。”
班曦疯道:“你知道他是谁吗?!慢慢来?”
傅吹愁想说话,但看到面色苍白摇头提醒他慎言的傅邈,傅吹愁忍了忍,说道:“我不管太医院里其他人如何想,我傅吹愁,不管多困难,自始至终都在为他尽心治病,从不敷衍……他在西九宫合度殿时,连取药用的资格都没有,也是我从各种药屉边边角角给他刮药用。他手被废,手指动都动不得的时候,也是我为他接的脉,为他医的手……他现在能捡一条命回来,并非因为陛下仁慈,也不是太医院这些人的恪尽职守,而是我傅吹愁,违了宫规,无论是冷宫还是昭狱,都是我给他续的药!”
这是真的,傅吹愁讲述的是事实。
并非讽刺谁,也并不是针对谁。他说话从不想会不会得罪谁,他只是说了事实。
太医院的官员们,各个感觉脑袋沉甸甸的抬不起,又轻飘飘的随时可能会掉。
班曦愣了好久。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眼瞎心瞎,谁都没错,错的是她。
她慌张了许久。
昏睡中的沈知行咳了几声。
班曦平静下来,摆手道:“都出去吧,傅吹愁,你留下。跟朕说说吧,还有哪些,朕承受得住……”
傅吹愁回答:“陛下自然承受得住,病痛无人替,没有疼在……旁人身上,陛下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班曦无力笑道:“你不怕死?”
“我一向有话说话。”傅吹愁道,“我不管他是沈知意还是沈知行,他在我眼里都是条人命,我初在西九宫见他时,他离死也就差一点,我拉他回来,又见他被这昭阳宫折磨到奄奄一息,陛下可知为何他身上的旧症都不得及时医治?因那时,旧症不致命,要紧的是他眼前要过得坎儿。”
班曦团在床边,脱力道:“你是看祖规无大逆不杀医者,所以才敢如此与朕说话吗?”
“陛下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放弃生念,所以才敢多次折磨他吗?”
班曦低骂:“你真是放肆。”
傅吹愁也不再出言讽刺,而是说道:“我记得,我曾对陛下说过,他可能并不是沈知意。”
“朕当时否了……”班曦点了点头,笑得哀伤。
“原因有二,第一就是他平时相处起来,是会先关怀他人,再想自己。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他人为难,这种性子……与恶根本不沾边。”
“可朕当时不信。”班曦再次点头,说道,“包括那猫,其实朕心里知道,那事应该和他无关,朕只是怕查了……不好交代。因为朕知道,宫里有人恨着沈知意,谁心中不恨?朕也恨。既然不伤及性命,那便让他吃点苦头,再乖觉一点,磨去他的尖牙厉爪不是更好?”
傅吹愁面无表情,根本不接班曦的话,继续道:“第二,是他的痹症。那时只是轻微的,他自己没有说过,但我观察过,只要天稍微寒些,或者碰了冷水,他关节骨头,都会疼痛。这种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必定是之前受过伤,比如寒冬天跳过水,又没能好好医治疗养。所以我才会对陛下说,他可能与沈知意换了身份……救陛下的是他,禁足稷山,在天寒地冻的山上清修的应该也是他。久病之症,原本不会生病的康健身体,也会被毁。”
班曦抱着双膝,埋头在怀中,久久不语。
“说多了,是否会让陛下心里愧疚?”
“何止……”班曦语气还算平稳,她深深吐了口气,“朕甚至想把命陪给他。傅吹愁,你能给朕治好他吗?”
“我尽力为之。”傅吹愁说道,“不过我只能医治病痛,别的……做不到。”
“别的……还有什么别的。”
“陛下心里再清楚不过。”傅吹愁低头看着床上的人,说道,“我摸过了,他头部的肿块消得差不多了,好多事应该记起来了。陛下现在,是盼着他醒,又怕他醒吧?”
班曦无言。
“滚走。”班曦轻轻吐出两个字。
她站起身,又叫住乖乖“滚走”的傅吹愁,问道:“多久会醒?”
“差不多就这个把时辰了。”傅吹愁道,“陛下哪天心情好了,记得关照下太医院的下院,那年年的上院考拔,也该添点新东西了。”
班曦轻声道:“滚。”
傅吹愁走后,秦乙无声无息出现在床边。
“都查好了?”
“是。”秦乙说道,“水落石出。”
“给苏向玉说,前朝也该收收网了。”班曦捏着玉梳,轻轻给沈知行梳发。
“还有,把沈怀忧给朕叫来,让他在乾元殿等着。茶青方可有什么话说?”
“他要见到皇上才肯说。”
“也可。”班曦道,“是该见见他了。”
沈知行睫毛微颤,慢慢张开双眼。
班曦手一顿,呼吸都死死屏住了。
沈知行转过头,缓缓看了眼班曦,目光先是一柔,之后又是一冷,慢慢别开脸。
班曦语气温柔的能掐出水来,卑微躬身,轻声道:“哥哥……你看看我啊。我没事了,哥哥又救了我……别不理我啊……知行哥哥。”
沈知行愣了好久,闭上了眼,眉头微微蹙起。
班曦垮了肩膀,一脸委屈。
“哥哥虽然不理我……但我知道,哥哥心里还有我。”
她俯身,想去亲吻他。
沈知行一把将她推开。
他说不出来,但意思很是明确。
他抬起手,指着门。
班曦:“你要赶我走。”
沈知行没舍得点头,过了好久,他才咬牙一点头。
班曦:“好,朕也有要做的事,往后……往后再说。知道你没事,我心就放下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火葬场来了,先开个小火!
渣渣曦,你觉得,你知行哥会搭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