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吃饱喝足,舒舒服服沉入梦乡。
他殿里的香想来也有安眠之效,班曦睡得很黏,做梦自然也是淅淅沥沥,潮乎乎的一个梦。
梦里那雪不成形,化作雨垂落,而场景,不是河边就是湖边,风也是湿的,吹的她发昏。
她一步一个湿脚印,走在软哒哒的河床上,再也走不到头。
心里焦躁不安,但她的脚步未停,因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天然能吸引到她的,属于沈知行的气息。
班曦加快了脚步,终于,在水榭上看到了沈知行。
他站在雪中,雨水从他的发丝上滴落,他苍白着脸,眼眸一动不动,空洞地望着湖面。
班曦追过去,抓住他的衣摆。
可他衣摆又冷又冰,铁一样,硬邦邦的,班曦抓了一下,就放开了手。
“你说话啊!”班曦喊。
沈知行仍然无知无觉。
气味变得讨厌起来,班曦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
“你在看什么?”
她向湖面眺望,那边白雾茫茫,天地湖水全都颓住不动,一切,跟死了一样。
这里只有她一个,还能喘气,还活着。
班曦心里惴惴不安,望着灰茫茫一片的远处。
之后,她看见了。
她看到了,是一只冻僵了的猫,慢慢走在湖面上,之后,它站在湖中央,不动了。
它迅速结冰,喵呜一声,声音闷闷的,紧接着又吱吱叫了起来,声音很多,似是到处都是,层层叠叠向她压来。
班曦浑身湿黏,如坠冰湖,她挣扎着坐起身,猛地把自己从湿黏的梦中撕出来,捂住突突跳动的额角。
疼。
时辰还早,殿内灯光昏暗,窗外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身边,沈知意还睡着,发丝散乱,睡得很轻,又很沉。
班曦觉着不对,手指探进亵衣中摸了,拿到眼前一看,果然,两指红。
是她来癸水了。
前半夜又是饮酒又是尽欢,后半夜来了癸水,这浑身上下就冷了起来,又湿又潮,身上黏得很。
加上头痛胸闷,班曦牙齿也疼了起来,一窝火烤在心底,烧的她焦灼。
刚要叫人来,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吱吱”的声音。
那吱吱声,就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班曦愣了许久,梦中的厌恶感和溺水感从四面八方再次袭来,她浑身发冷,咬着牙坐直了,仔细判断这是什么声音。
柜子?桌子?
吱吱——
不仅吱吱,还有呼吸声和窸窸窣窣的啃噬声。
床下,床下!!
班曦跳起来,大叫:“来人,来人!给朕掌灯!!”
殿外守夜的人端着火烛匆匆进来,朱砂走在前头,脸藏在烛火的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沈知意动了动眉头,却未醒来。
班曦也顾不上他醒没醒,惊魂未定道:“给朕搜!有东西在,有东西在!!”
宫人们以为班曦发梦,惊了魂,四散开翻起了东西。
茶青方慢慢走进来,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进来时,恰见朱砂指着床下的缝隙,说道:“声音在这里,给我搜!”
班曦惊道:“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
茶青方上前为她披上外衣,扶她到旁边坐下。
班曦的手骇到冰凉,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床下。
灯照过去,人气逼近,床下的东西四散而逃。
几个小宫侍手脚快,逮了几只一瞧,道:“陛下,是、是老鼠!”
“宫里各处放的都有避鼠的药,怎么会有老鼠呢!”朱砂呵斥。
那老鼠体型不大,一团灰,被他提着尾巴,在半空中蠕动,依稀还能看见尖脑袋上殷红的血。
班曦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团东西无比恶心,一扭身干呕了一声,脸色煞白。
周遭乱作一团,她闭着眼,闻到了茶青方那张银面具的味道,睁开眼,见茶青方跪在她面前,碰着个广口玉瓶。
班曦更觉胸闷,伸出手,烦躁地推开他。
她抬眼,向床上看去。
床边围着一堆宫人,男男女女,衣裳交叠,令人眼花心烦。
沈知意蜷缩在床边儿,似醒未醒,发丝黏在额头上,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衾。
朱砂叫了起来:“这底下有东西,给我掏出来!灯再近些!”
班曦站起来,一把拉起沈知意,宫人们连忙让出位置。
“醒醒。”班曦头痛欲裂,咬着牙道,“少给朕装病,不是好了吗!”
她正说着,那边的宫人已从那沉甸甸的沉香木床座下头掏出了一只僵硬的东西。
那东西直愣愣的僵着,黑漆漆一条,已缺了半边肚子,血糊糊的,班曦看了一眼,眼前一黑,若不是青方在后头撑着,她就软过去了。
“那是什么?”她脸色铁青,胃跳动着,残酒未消,冷冰冰坠在肚子里,只想吐。
那宫人双手抖着,几次想把手里那东西扔了,却也不敢。
那玩意一掏出来,淡淡的臭味弥漫开来。
班曦瘫坐在床上,额头贴在冰凉的床柱上,闭着眼问:“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脏东西,藏在他的床下!”
朱砂捏着鼻子走来,提灯看了之后,大声说道:“陛下,陛下……是猫,是猫陛下!”
班曦心中一突,想起自己在梦中看见的沈石生。
阴森森的,带着冷风,慢慢踏着冰面朝她走来。
铺天盖地的老鼠叫声,窸窸窣窣,那声音,回想起来,就浑身鸡皮疙瘩。
沈知意就是在这时醒的。
他慢慢撑着床坐起来,看表情,还未完全醒神,迷茫地看着殿内乌压压的人。
烛火晃动着,人影叠在一起,压在墙上,又从墙上往他们的心口压。
班曦面色铁青,睁开眼,指着那半拉僵直的猫,问道:“什么猫?说清楚,什么猫?朕的沈石生呢?它在哪?”
朱砂跪下,殿内簌簌跪了一地。
朱砂说:“陛下……这只,就是沈石生。那尾巴,花色,耳朵……不会有错。”
茶青方终于开口了。
他说:“前日陛下还抱着它一同批折子,怎么今日,藏在这床下,还引来了这么多老鼠惊扰陛下……”
朱砂说道:“奴婢不知。御猫都归豹房看管,因陛下和二公子喜爱这猫,这只猫独独归二公子养,豹房也从不过问。”
沈知意惊醒了神,面色一变,拉过那捧着猫尸的宫人,将那猫尸抱进怀中,仔细看了后,失神发愣。
是他的猫。
是给他引来班曦关怀的那只猫。
今早还见它留在宫门角落的小脚印,怎么就……
“怎么死的?”班曦抚着心口,抬头问道。
宫人要取回那猫看究竟,从沈知意怀中将那猫抱走后,未料沈知意追着那人,语气焦急道:“把它给我!不能,不能……”
班曦一口酸水吐出来,茶青方忙递来帕子。
班曦摇了摇头,道:“沈知意,松手,把沈石生给她看!”
朱砂走上前来,取走了猫。
沈知意巴巴看着,等着她发话。
朱砂翻来覆去看完,跪下答话。
“陛下……像是,被人虐杀。”朱砂摊开手,手心中摊着几枚残片和几根长针。
班曦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醉酒加癸水,又受了惊,现在她直觉鼻子耳朵都发胀,眼前阵阵发黑。
她看了眼沈知意,他呆坐在对面,紧紧盯着那只死状凄惨的猫,轻声问朱砂,那是什么。
班曦听到朱砂说:“二公子还要装作不知吗?这不是陛下赐给二公子的璎珞吗?华清宫还有谁敢拆了皇上御赐之物,发泄到一只猫身上?这事,二公子曾经也做过,银针穿刺,先用针定住这些牲畜的四肢,再慢慢虐杀……”
沈知意怔住。
朱砂恨声道:“奴婢就知二公子本性不改,做戏欺君!”
她跪地唤班曦:“陛下!二公子这些日与那太医院的下院医士勾结,药房熬制的补药实则都是能唤醒记忆的猛药,他瞒着陛下每日服食,记忆已回大半,却还隐瞒陛下,欺骗陛下……他恨自己被大公子压过一头,更是迷惑陛下,妄图让陛下将他名正言顺扶上帝君之位。”
茶青方手指微微抖了下,轻轻摇起头来。
太急,太过。
班曦双手双足冰冷,那种坠落冰湖的感觉席卷而来,她两条远山眉一皱,低低呜咽一声,昏了过去。
皇上一昏,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沈知意愣在原地,看鬼似的看着朱砂。
寝宫灯火通明,太医进进出出,低声轻语。
外面又飘起了雪,天渐渐亮了起来。
沈知意跪在寝殿外,雪已在他肩头凝了薄薄一层。
湿冷的雪水浸着他的双膝,如同针扎,细细密密,每一处缝隙都不放过。
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也无力气说话。
他无法不跪,事未解决,班曦就昏了过去,他便又加了一条罪名,就是行为不端,将皇上气昏。
原先,他想跟过来在殿内侍疾,但茶青方带走班曦前,已经吩咐下去,让他跪着,等皇上醒了再做处置。
寒意时他浑身发冷,他迫使自己思考。
猫肯定不是他做的。
猫……他信班曦查验后,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唯一担忧的,是朱砂所说的擅自用药一事。
这事是他疏忽,他从未将此事放心上,但现在看来,傅吹愁那人,恐怕是以补药的名义给他走的药方,并未上报太医院备档。
此事可大可小,班曦真要追究,他脱不了干系。
她最厌恶人欺骗她,尤其自己过去还那般不堪,不知此事过后,班曦还会不会……会不会信他。
沈知意如此想着,等天大亮时,一阵天旋地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然后,一片昏暗。
班曦用过药后,睡了过去。
茶青方起身送太医,撩开寝殿的挡帘,寒风钻进衣袖。
“诸位大人慢行。”
送走太医,转身时,未见廊下跪着的人,茶青方招来旁边的宫侍问:“刚刚跪这里的人呢?”
“人昏了,移到偏殿了。”
“醒了让他接着跪。”茶青方道。
过了会儿,茶青方又说:“人醒了,让他跪殿内,皇上醒了也能看见。”
“诶!”
班曦未睡多久,常年的习惯,让她卯时就睁开了眼。
穿好衣服,班曦未理会旁边跪着的人,绕开他上朝去了。
朝堂之上,又是雪灾,又是年税。未到年关,各部大臣就争执了起来,只因各部走的账都对不上。
户部的尚书指责工部营造工程花销开支巨大,劳民伤财,且有几笔账对不上。
班曦静静听他们吵,手中转着串珠,端着一副永远不会怒的表情,高高在上听着。
面对户部尚书的诘问,沈怀忧上前一一作答,他人直,说话也不会拐弯,回答完,还要再把话头抛回去,呛他们一口。
班曦看着沈怀忧,想沈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