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之后,青阳将君侯的信笺送至王庭府邸。
庆云还在陆府未归,重山在门口取过信笺,放回主殿内。
然而这一幕恰好被昌平看见,他一跨进主殿,昌平便从他手里抽过信笺来。
一面是庆云私信,一面是小都督横加抢夺,重山为难,喊了声“小都督”,又止于他一个冷眼。
昌平见信封上落款为君侯,心下生疑,即返回轩馆里细看。
当他看完这一封君侯拒绝北境人入中原的信笺后,自君侯遇刺以来的一切疑惑顿时解开。
他认定了这信是假的,所以,必是庆云以此挑起九殊与舞伊联手杀君侯,逼得自己以王庭之力寻仇,以此瓦解掉三方势力,不仅坐稳君侯之位,更将天下收入囊中。想明白了这段阴谋,昌平对庆云虽不能认同,也倒没有恨意,反而心有感慨,庆云再有算计,终究完成君侯未能达成的平生夙愿。而再观自身性情韬略,也的确不能完成这等事业。
昌平想得透彻,历经横扫中原,平南地,对北境,他越了解庆云,便对这位新君有了复杂的见解。世上的事,参杂立场迥异,信仰相悖,因此,为君者的气魄,并不能单纯地以世俗里的品德,忠诚等来衡量。事到如今,君侯选的继承者,兴许是最利于王庭的。
龙媒进屋的脚步打断他心思,他还来不及收起信笺,龙媒已拿过去看了。
“果真是君侯不让北境人入中原,”她指着信上的字说。
昌平白她一眼,“这信是假的。”
龙媒一下子惊得合不拢嘴,左右看不出破绽来,便只好问,“你怎知道?”
昌平除了叹她没有心机,也怪不了她,抬了下头说,“你忘了,君侯不会写字。”
龙媒被数落得难堪,非要寻出些理来,“也许兰成夫人教会了他写字,”这话一出口,语音就轻了下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一辈子学不来的事,过了半载就成行家了,”昌平故意不给她脸面。
龙媒再不争辩,又说,“既然是庆云伪造的,那他也是致死君侯的凶手。”
昌平叹说,“也许,这正是君侯的意思呢?”
“什么?”龙媒更糊涂了。
昌平问她,“君侯此生又何大愿?”
“自然是愿王庭横扫天下,做天下的主人,”言及此事,龙媒莫名地扬起神圣之色。
昌平再问,“那如今呢?”
龙媒说,“除掉北境,王庭就是天下最强的势力,”说完,她也就明白了昌平的意思,然而,再想起这整一出布局,又言,“可是,君侯之死,还是和庆云有关。”
昌平面无表情地将信笺烧毁,眼看纸灰尽,悠悠说来,“君侯为王庭大业,能牺牲多少?”
龙媒说,“子女妻妾皆可弃,自身性命也不顾。”
王庭的武士,都懂得了君侯的深意,而又无不哀默。
窗外日光隔着竹帘斑驳地照得屋,昌平觉得昏暗,便掀起竹帘来。阳光入内的一刹那,他不由地眯起眼,下一刻,才习惯起这艳阳烈日。
重山过来,请他归还信笺。
昌平说,“本都督烧了。”
还不等重山说话,他又说了一句,“庆云也不想这信留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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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奈城下两方勇士开战的消息传达晏河城后,庆云携南乡回到王庭府邸。
重山将君侯信笺一事告诉了庆云,而昌平则没有再提及过。
庆云与昌平,仍旧保持着表面的和睦,一致敌对北境人。
一日午后,昌平故意去到水榭旁,不多时,就见南乡盛装缓步,如往常一样散步过来。
两人一见,南乡莫名地又气短了一分,行过礼,随即就要借故躲避。
“南乡,”昌平喊住她。
“小都督还有事?”南乡低头说。
昌平顿了会,忽然柔和地说,“庆云待你好吗?”
南乡脸上一下绽放温暖,虽只有淡淡一句“表哥待南乡无微不至”,而旁人看着就能沐浴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
昌平深知了一切真相,见她如此,说,“若庆云并没有你想象……”
“不会的,”南乡果断打断他,笃定说,“表哥由始至今,德行珍贵,品性端庄,并不会有小都督所虑的那些。”
昌平见她人比之前所见愉悦不少,心下明白,知道了真相只会徒增她黯伤,不知道倒能长久喜乐,于是,微微点头。
南乡正要告辞,昌平突然在她身后开口说,“往后,不要恨我了。”
此话说得莫名其妙,南乡回过头来,昌平挤了挤脸,露出苦涩的笑意,“保重自身。”
南乡听着此话像蕴含生离死别之意,不禁疑声说,“小都督是怎了?”
昌平轻描淡写地说,“跟了君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南乡恭恭敬敬地道一声,“也请小都督珍重。”
正要别过,庆云从旁出来,迅速走到南乡身旁,“小都督也有兴致到后庭闲逛?”
昌平说,“本都督是来看南乡的。”
庆云闻言又往前站了些,“南乡该不会又哪里得罪了小都督吧。”
昌平看出他紧张,轻笑一下,“本都督与南乡叙旧,怎好像触怒了君侯。”
庆云说,“小都督想找人叙旧,本君愿意奉陪。”
昌平转身而去,留下一句,“物是人非,也没有什么好叙的,君侯还是将心思用在日后。”
庆云目送他走远,再回头挽起南乡,堆起笑颜,“回房吧。”
南乡望着昌平说,“他好像,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
“许是烦恼西奈城下对战北境,”庆云说着,拉她往回走。
南乡再回头,不见昌平身影,便也不加多想。
“往后,出来就让绛吟陪你,”庆云说,“府上人多口杂,别听了外人胡言去。”
南乡晗首答应,全依庆云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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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庆云与昌平各行其事,一个关心西奈城情况和九殊动向,另一个终日饮酒寻乐,偶然把刀弄剑,几乎断了交集。
王庭府邸倒是彻底清净了。
一日深夜,昌平又独坐高台喝了个痛快,眼见霖儿在下头练剑,看了一阵,踉跄着飞身下来。
霖儿停下身,朝他躬身行礼,“请小都督指点。”
昌平则饶有兴致地问他说,“你习武,是为什么?”
霖儿志气昂扬地说,“为了能保护我身旁的人。”
昌平听后,笑了,“你这样子,什么人都保护不了。”
霖儿说,“兴许现在不行,可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像顾渚一样的侠客。”
“不会,你还差得太远了,”昌平说完走开去,也不顾及他感受。
龙媒在远处听到这段对话,不乐意了,上前来维护霖儿,“你是说我教不出个好徒弟来?”
昌平懒得搭理,顾自走上高台去,又喝起酒来。
龙媒不肯罢休,也跟着他身后,非要和他辩个清楚。
登上高台,昌平突然回过身,不提此事,而是将一壶酒扔给龙媒。
龙媒嘴上还说个不停,昌平突然问一旁侍卫,“西奈城情形如何了?”
前一刻还嬉笑顽劣,转瞬就是正脸肃然,侍卫愣了下,即刻答说,“刚传来的消息,北境勇士与王庭武士殊死搏斗,都遭灭顶的重创。西奈城下尸横遍野,双方几乎死绝。”
昌平听后,非但没有悲色,反而仰天纵笑,笑得畅欢淋漓,恣意放肆。
龙媒闻后暗自怆然,饮下苦酒,以掩伤情。
昌平笑过后,赶走了侍卫,忽又唱起王庭凯歌来。
寒月孤灯,大悲似喜,痴笑成癫。
龙媒少见他失态,拉了拉他衣角,才叫他回过神来。
“龙媒啊,”昌平亢奋地说,“王庭的武士都死了,只剩下你我。”
“王庭武士为大业而死,并无遗憾,”龙媒正色说。
昌平醉得厉害,望她犹如隔世,望了许久,渐渐平静下来,“往后,你有什么愿望?”
龙媒利落地说出三个字,斩钉截铁,“杀九殊。”
昌平轻笑而过,“再之后呢?”
龙媒说,“离开王庭。”
“为什么想着离开王庭?”昌平问。
龙媒答,“庆云兴许是最利于王庭的君侯,可并不是我心目中的君侯,我不愿效忠于他。”
昌平笑靥愈显纯粹,“离开之后,想做什么?”
龙媒想了会,说,“隐姓埋名,择地安居。”
昌平听后欣慰,又问她说,“可还有遗憾未了?”
龙媒摇头,“没有了。”
昌平幽幽地抿了抿唇,目光泛起柔光来,出其不意地说了句,“我还以为,你想要本都督一亲芳泽。”
“什么,”龙媒大骇,酒精催人,刹那间,脸烧得绯红,喜悦而又羞涩,神思却开始迟钝,疲倦到了极点,眼皮子几乎就要闭上。
昌平看她晃了几下,等她闭上眼,伸手接住,在她昏睡过去后,贴近她嘴唇,深情吻过,再相望,眼里尽是泪光。
乾坤朗朗,日月皎皎,却唯有昌平知道,这一幕发生过。
当他抱着龙媒步下层楼,还见霖儿在月影里练剑习武,孜孜不倦。
昌平唤过他来,斜眼看了他会,叹说,“靠你拿剑保护别人是不可能了,往后,龙媒冲动时劝阻她,就是保护她了。”说完,又想起一事来,再敦嘱一句,“别叫她喝酒了,给人下了药都不知道。”
霖儿不明白其中深意,却也感觉到了郑重,认真地应下。
昌平自抱着龙媒回房,搂她在怀,坐到了天明。
这一宿,小都督含蓄得只有等她昏睡时,才能迈出一步,纵有心潮涌起惊涛骇浪,也只能迈出这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