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奈城地处西北腹地,季节交替比中原晚上了不少时日,临近清明,城边才有花开满山。
一日,春禾说陌上花开正好野游,昌平无事也乐得去畅玩一场。
稍晚,两人从城外归来,都有些倦意,便往榻上一处靠着歇息。
春禾枕着昌平的腿,一闭眼就浅睡过去,而昌平坐了会,又复精神百倍。
侍从见他闲着,便进来说,“再过几日就是清明祭了,往年都是祭奠牺牲的武士,今年,小都督可有安排?”
“就照往年吧,”昌平想了想又嘱咐一句,“今年,君侯亡故,做得隆重些。”
侍从应下后,看了春禾一眼,压低了嗓音问,“往年小都督都携一名夫人出席,今年……”
刚玩得尽兴,情意正浓,昌平瞄了春禾一下,“今年,本都督带春禾。”
侍从面有尴尬,“可是小都督还没有和春禾姑娘行过夫妻之礼。”
昌平说,“春禾是刑曲之后,清明祭要祭的人就有刑曲,本都督带她很合适。”
小都督的意思,再有越礼,侍从唯有出去照办。
侍从一走,春禾就翻了个身,虽闭着眼,唇角却有掩不住的笑意,甜腻又欢欣。
昌平两指头夹住她鼻子,逗弄起来,“醒了还装。”
“是被小都督吵醒的,”春禾笑出声来,一把搂住昌平的腰,整个脸都埋进他怀里。
昌平正和她闹得高兴,门口又有人叩门。
“真烦人,”春禾嘟囔。
“是烦人,”昌平提高了嗓音正要打发来者,听到是南乡的声音,一声“小都督可在”,直接令他顿住了,下一刻,就本能地推开春禾,从榻上起来,整好衣衫,亲自去开门。
春禾被这一记打扰弄得不快,却也只好起来,坐在小都督身旁侧位,摆出一副和昌平举案齐眉的样子。
“来找我?”昌平开了门,瞬间换了一副温和面孔。
南乡捧上披风,“谢小都督。”
这一声声恭敬之词,令昌平觉得和她无比疏远,他也不去接披风,两人立了会,昌平挪身请她进屋。
南乡自是不好驳小都督的面子,然而一入内室,见春禾坐在榻上,不免更加拘谨。
昌平也看到春禾坐好了位置,便让南乡坐客座,自己坐到春禾身旁主位。
屋内香艳缱绻,三人各怀心思,当下间,一致地,都沉默了。
昌平开了窗,春禾不紧不慢地说,“原来姑娘和小都督旧识,那前日里何必要来找我向小都督传话呢。”
南乡始终低着头,形态卑微,说话小心,“夫人在小都督面前举足轻重,而南乡人微言轻,故而求助夫人。”
“也是了,你是顾渚的妻子,与该与小都督见过,”春禾说着,看昌平一眼,却见昌平死死盯着南乡,不禁懊恼,递了杯水去,故意问,“家父也和庆云公子出生入死,小都督怎不曾和我说起,庆云公子的表妹嫁了顾渚?”
昌平回过头冷冷一句,“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前一刻还郎情妾意,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又成了厌弃,春禾自然将矛头对准南乡去,“听说你的丈夫也是绝顶高手,不知道与小都督比,谁更胜一筹?”
南乡明知是挑拨,还是和婉回答,“小都督天下无双。”
明明是被赞许,昌平却烦了春禾,正要训斥,南乡先起身告辞,避免又生出事来。
“南乡,”情急之下,昌平先喊住她。
南乡停步,而昌平也寻不出别的事来,突然想起清明祭,便说,“过些日子是清明祭,你得来。”
“西奈城里的盛会,南乡一个外人,不宜……”她正要推辞,昌平淡淡打断,“得祭君侯啊”,再不让她有借口。
南乡应后,放下披风直接出去了。
春禾不解也不乐意,“为什么要让她来清明祭?”
昌平不想解释,一句“住嘴”,便了结了。
春禾再是天真也瞧得出端倪,于是,就记恨了南乡。
南乡一走,昌平也匆匆离开去了别处,留下一间温存过后的暖室,成了最讽刺的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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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明祭那一日清早,城外搭建祭棚。
西奈城中有身份的武士和女子皆着素衣,步行前往。到了祭场,按照品级,沿一口水缸大的铸铁火盆分站两列。
日出东方照雪山,穹庐金顶溢辉光。
小都督携春禾从西奈山上祭拜后往城外走,最终走上棚上王座。
昌平居正,春禾手执写有武士之名的白绢侍立在侧。
祭司念过咒文祈过福,引燃天火至火盆,之后依照礼仪,请小都督念诵过往一年死去武士之名,再将写有名字的白绢扔入火盆。
众人注视下,春禾奉上白绢。
昌平接过展开,依次念出,而念到最后两人时,怆然缄口,一时苍茫长立,凄恻又落寞。
祭司轻喊他一声提醒,昌平才念出“顾渚”二字,一声出口,抬头在人群中寻觅南乡身影,见她虽悲绝倒也镇定,便宽下心来。
众人都知道这白绢上最后还有君侯,然而昌平眼里泛起泪光来,双手颤抖着几度放下白绢又拿起,还是念不出口。
在场众人莫不感伤,祭司忍痛宽慰,“小都督节哀,君侯万古长存。”
昌平黯然仰面,回过头去立了一阵,一声示下,“不念了。”
祭司振臂高呼,“请小都督焚烧此绢,从此亡者安息,生者忘怀。”
昌平点头,行至火盆前,抬手扔下丝绢却又在丝绢入盆前一刹那重新抓住。
众人诧异之际,小都督走向南乡,拉她到火盆前,将白绢放入她手心,再握住她手,“放开手,忘断旧人。”
南乡本是想念顾渚而悲痛,来这一出,更是惊讶,再想逃避人也在了火盆前,再有千愁只好放开手,看微火渐渐吞噬掉顾渚之名,犹如走过的现实不可逆转。
清泪流尽,烟灰纷飞。
昌平扶她退了一步,低语,“往后,一切都重新开始。”
突然间,南乡出其不意地跪在昌平面前,说出一段骇人之言,“君侯说过一些小都督不知的话,南乡愿告之。”
昌平知道她必有算计,众目之下,也只好晗首让她说。
南乡说,“家父隐居后,多次和南乡说起,说他此生有一桩憾事耿耿于怀。”
“是什么事?”昌平问。
“是将新君之位交给庆云,”南乡正色说,“家父有言,当时决定实属冒失,小都督为王庭第一武士,绝世武功,品行厚重,比庆云更适合坐王庭的君侯。”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连昌平也惊得合不拢嘴,混乱中呆站了许久,对南乡低喝,“别闹。”
南乡还欲言,昌平喊过重山来,令他带南乡暂离,随后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龙媒头一个走出来说出众人所想,“既然是君侯的意思,那小都督才应是新君。”说完,跪身下拜,无限敬重。
众人纷纷跟随,昌平冲她喝令,“退下,”再朝众人严令,“谁也不许妄议此事。”
龙媒心有不甘,而昌平目光犀利,绝不容置疑。
春禾站在一旁大为意外,她不明白南乡为何要将君侯之位给昌平,更不懂为何昌平要如此决绝地推掉到手的礼物。
她以为,昌平是想成为君侯的。
龙媒退回人群中,也闹不清这局面,正好霖儿就站在自己身旁,便问说,“君侯,真如此说过?”
霖儿也颇感意外,说,“我并不曾听到过。”
龙媒这才琢磨出南乡的用意是要那君侯之位来逼昌平东行救庆云,顿感世事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