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走后,庆云取出中原地形图来展开,听凭君侯部署。
君侯让庆云先说。
瘟疫一场,自晏河城到东方海滨的疆土上几乎都成废城,庆云依据各城镇受瘟疫影响的程度来调度武士,而南方地少城散,则交由尊者。
公子借瘟疫行事,此举正由君侯筹划,自然深得他心意。
庆云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在地图上插上记号,正谋到临海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时,君侯突然抽了几下面颊,整张脸都晦暗下来。
“此处未受瘟疫波及,城中皆平民,可轻易入主,”庆云说。
君侯执意说,“平了这座城。”
庆云不解,一座寻常小城怎就引起君侯注意了,分明可以兵不血刃的事,又非要大肆杀伐,于是,低声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平了这座城,”君侯抬起头来,也将前一句话重复,口气却更重。
庆云当即应下,用朱砂笔将这一处抹去。
君侯流露赞许之色,“这一回,就请爱侄替本君号令王庭武士。”
大任相托,庆云庄重应诺,却之不恭。
君侯再细看过地图,收起来,搁置一旁,又提一事,“昌平走后,我王庭再无高手,爱侄如何看待?”
庆云说,“君侯才是旷古烁今的高手。”
君侯嘴角一笑而过,“然而本君老了,南地又有尊者与女妖两位奇人。”
庆云知道君侯所指,然而他实在不想从自己嘴里将顾渚说出来,便说,“请君侯明示。”
君侯说,“本君很喜欢顾渚。”
庆云说,“顾渚是游侠,断不肯替王庭卖命的。”
君侯沉凝起来,“听说,他很喜欢南乡?”
终究是说到了这一步,公子有心相护也顿时无力,唯有一句恳求,“顾渚与南乡能有今日实属不易,请君侯成全。”
君侯停顿片刻,拍着庆云肩膀,幽然说,“爱侄深得本君心意,切莫步昌平后尘。”
庆云从主殿出来,长吁一声,如履薄冰。
而君侯的嘴角,吟起顾渚的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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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归来后,王庭府邸内都跟着肃穆起来,唯有顾渚与南乡的故事,为这座府宅保留着最后一丝温情。
近侍不消说,君侯也耳闻得都生腻了。
一日午后,君侯只身去南乡房中,刚至门口,就见有侍女捧着红梅进去,再往窗户里张望,竟是满屋红花,一派春光。
君侯进屋后,侍女请过安,说南乡与顾渚在里屋画画。
一名侍女掀起帘帐来,顾渚与南乡同坐桌前,一个研磨,一个执笔,光看着就觉得这情景和谐得醉人。
顾渚回眸间见是君侯,放下手里的活,淡淡一笑,喊一声,“君侯”,又扯了南乡一下。
南乡满面春风,即使看到君侯也收不住喜色,起身行了个礼,甜甜地也喊一声,“拜见君侯。”
君侯随意坐了下来,也示意两人放松,随口闲话,“本君请不动的顾渚少侠,倒是对南乡言听计从。”
顾渚只当是玩笑,冲南乡说,“连君侯也取笑我。”
南乡娇柔一笑间,君侯又说,“这地方能令少侠入目,少侠何不与庆云一样,久住下来。”
顾渚觉出他意思来,当即拒绝,“我是游侠,受不得世人的野心,来做客便好了。”
君侯语气渐而厚重起来,“若本君将南乡给了你,你不也要住在这王庭府邸里。”
顾渚说,“我更愿意带南乡,看遍世上美景。”
君侯说,“可南乡是西北王庭的人。”
顾渚狡黠一问,“西北王庭的人,就不行婚嫁之事了吗?”
君侯脸色更加严肃了,“南乡是本君的女儿,生死都为王庭奉献,不能像普通人那样与你随心所欲。”
顾渚则说,“南乡是自由的。”
君侯视线转向南乡去,“南乡,你可记得,你是昌平的妻子。”
南乡锐气回应,“南乡记得,昌平走了。”
君侯悠悠说,“昌平走了,亦或死了,伤了,你也是他妻子。”
“那南乡也可以走,”她说。
君侯淡笑一下,“新婚之夜,你已经走过了,可是又回来了,”接着,双眸再瞥向顾渚去,“本君也给过你机会,可你并没有珍惜。”
“这一回,我定会珍惜,”顾渚朝君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岳父大人。”
君侯长叹了一声,“南乡,你要得太多了,你既想保全庆云在王庭的地位,又想全身而退,然而世上并无两全其美的好事。”
南乡言辞更犀利了,“君侯对南乡并无养育之恩,现在倒要用南乡来引顾渚入局,是否也索取得太多了。”
君侯怅然说,“当年,我并非不想养你……”
“若由君侯抚养,南乡早就横尸西奈城了,”她话锋藏刀,句句紧扣君侯软肋,说得顾渚都觉惊心动魄,满屋侍女更是不敢靠近。
君侯反倒平和至极,“你怨也好,恨也好,如今,你改变不了。”
南乡愤恨之下,举起案上石砚就往君侯身上砸去。
君侯瞪着她,徒手接住石砚,身上衣衫却被墨汁染黑。
房中侍女吓得无所适从,不知是要给君侯更衣还是退避下去。
君侯的脸铁青,放下石砚来,利利地吐出几个字,“我给你这砚,是叫你好生保管的。”
“然而南乡,并不想要这东西了,”同样是一副比寒冰还要冷的面孔,直逼君侯,分毫不让。
顾渚觉得两人这样争锋相对下去也不妥,翻手一掌隔空取过砚台来重新放置好,道一声,“岳父大人息怒。”
君侯缓下气来,威吓南乡一句,“你想清楚自己的身份,”盛怒之下,甩袖而去。
而南乡,已瘫倒在椅子上,面色煞白。
顾渚一手托住她,边问,“怎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呢。”
南乡虚脱着说,“他太可怕了。”
顾渚取了镜子来给她看她那张狰狞脸,抿唇笑了,“你俩,真挺像父女的。”
南乡狠狠瞪他一眼,“还不是为了维护你。”
“不必,”顾渚拉起她手来摸摸自己的心,“他撼动不了我心,就够了。”
南乡说,“怕他坏了好事。”
“有我呢,”顾渚邪气安慰,“你命是我救的,逃不出我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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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和君侯的争吵传遍整座王庭府邸。
君侯至高,无人顶撞,瞧着他失落,一身脏衣,独坐空殿的样子竟是格外沧桑凄凉。
重山被他唤来主殿,君侯过问了些庆云的日常事宜后,忽然又问起,“庆云夜宿哪一位夫人房中更多些?”
“霖儿房中,”重山如实回答。
“霖儿是谁?”君侯瞬时皱眉。
“是顾渚少侠收养在旁的一个少年,”重山回答。
君侯想了起来,“是那个送幽灵血来的孩子。”说完,凝神一想,苦笑不已。
重山说,“公子不思女色。”
君侯却低喃,“本君这女儿既不贤良也不温顺,怎都喜欢了她去。”
“听说兰成夫人的脾性也是如此,”重山话一出口就懊悔,低下头去,佯作未言。
君侯一下警醒,欲加辩解,话到嘴边才觉解释才真是失态了,收住了嘴另说,“本君有一事要你做。”
重山说,“君侯请讲。”
君侯重新打开之前和庆云看过的地图,指着那一处用朱砂抹去的小城说,“本君要你带最顶尖的武士,联合尊者,去血洗这一座城。”
重山再有疑惑也不能问君侯,只有应下。
一席话毕,重山壮着胆提醒说,“君侯的衣衫脏了。”
“嗯,”言及此处,君侯转眼悲沉,唯恐露出疲态来,按了按眼角,摆手让他出去。
千盏华灯长明,君侯痴坐着看,看得眼睛模糊了,仿佛此生一梦间。
重山刚出门,庆云就要进去。
“公子且慢,”重山喊住他,“公子还是别进去了。”
庆云说,“你知道我有何事?”
“正知道你要说的事,才拦你的,”重山说挤挤眼睛说,“不就是南乡和顾渚嘛。”
庆云叹息一声。
“公子是不知君侯和西奈城的事,才会觉得君侯无情,”重山说着将庆云引至茶轩,和他细数起西北王庭从前的苦难。
一炉水沸,重山徐徐说来,“君侯之前,并无西奈城,只有一群蛮人聚居雪山脚下,靠凿冰化雪取水,和豺狼抢掠为食,逢天灾人祸时,还会被周围城邦来侵扰。那时,可算得上是茹毛饮血,朝不保夕,能生存下来救属不易。”
公子慨叹,“如此艰苦,为何不移居别地?”
重山点头,“强壮的都移居了,运气好的在别处生更落脚,运气不好的做了奴隶,被打死,饿死,侮辱致死的大有人在。瘦弱的,继续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说着,脸色都麻木起来,“公子若见过那时的我们,就会知道地狱里的罪人是怎样活着的。”
庆云听着也觉不忍,递上暖茶解他一腔死气。
“幸而有君侯,”再说起君侯来,重山满脸闪烁期望,神采飞扬,如沐光明,“君侯本来是绝顶的武士,他有机会远走出西北,然而他说服其他武士一同留了下来,带我们兴建了西奈城,从此走上征伐之路。我们的武士多掠夺一地,西奈城中的黎民就富庶一分。自君侯之后,我们那些雪山脚下的野蛮人,再不是任人欺凌的弱者,而成了如今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王庭武士。”
庆云说,“然而你们可曾想过那些被你们杀戮的人,他们又过上了和你们从前一样的日子。”
重山反驳,“生存才是天底下最理所应当的事。”
庆云又问,“你们,就从来没有非议过君侯所为?”
重山毅然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君侯对外人残暴,对西北王庭的武士却是无比呵护。君侯严苛,而从不滥杀一个武士,他能用自己亲生儿子的命来换武士的命,我等又怎能去非议他薄情寡义。”
幽灵血一事时,庆云亲眼见证过,自然也对君侯爱惜武士颇有感触。
重山又说了回来,“所以公子,南乡姑娘和顾渚少侠的事,重山求公子体谅君侯。”
庆云沉默良久,饮下一杯又一杯茶,喝到茶寡淡无味了,才说,“你觉君侯无私,而我觉南乡顾渚不易。”
重山点头,突然又说,“若有一日,重山做了有负公子的事,公子可将重山的命拿回去,但请公子莫怪君侯。”
“什么意思?”庆云下意识追问。
重山说,“只是说如果。”
“好,”茶到尾声,庆云也应了,起身要走。
重山多说一句,“公子今夜去看看夫人吧。”
庆云会出意来,晗首,注视着他那一张善良而刚毅的面孔,和自己从前一样简单。
简单,方是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