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君侯与庆云喝酒。
君侯有意要醉,郁结之下,偏偏越喝越清醒。
从黄昏喝到夜里,直到楚梦带着幽灵血来,才从酒桌上起来。
三人即刻行至重山房中,君侯亲自看着王庭内的大夫喂他服下药,又问过重山病情,才离开。
然而刚走出房舍,君侯忽然想起一事来,指着一众大夫问,“谁去看过娉仪?”
一名大夫心知出了事,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跪在君侯面前。
君侯问,“你可诊断出是瘟疫来?”
大夫答说,“诊断出来了,也告之小都督,可小都督不让声张。”
君侯又问,“还有谁知道?”
大夫说,“南乡夫人曾疑心问过,被小都督拦下了。”
君侯停顿一下,说出一句要人命的话来,“你究竟是要忠于本君,还是昌平?”
大夫知道此话严重,连连叩首,“属下糊涂,畏于小都督权势,才有所隐瞒的。”
君侯说,“王庭中人犯此大错要怎么罚?”
“重则死罪,”大夫颤抖着已经说不清话了。
楚梦看不惯这场景,站出来替那大夫说话,“医者有仁心,你一碰上瘟疫就想着杀人,身为医者瞒下事情也情有可原。”
庆云将楚梦拉到一旁,低声告诫,“不许这样说话。”
君侯视线落到楚梦身上,既不好和小姑娘讲大理,却也不能由她扰乱王庭规矩,正无奈时,突然心生一想法出来,“你也是医者,可愿意留在王庭行医?”
楚梦正犹豫时,君侯又说,“庆云正缺能信任的人相助。”
每每说起庆云,楚梦总是心软,想着之后能长伴庆云身旁,自然喜不能胜,爽快应了。
君侯接着嘱咐说,“庆云势单力薄,你可得好好帮着他。”说着又故意指了指面前的一群大夫,借楚梦之耳说给他们听,“千万不要学他们,分不清是非好歹,净生出祸事来。”
楚梦非要顶他话,“你有你的立场,医者自有医者的立场……”
庆云再一次讲她拉开,而这一回君侯侧过脸来语重心长地教她,“你要想帮到庆云,须按王庭的立场来。”
暮秋时节夜露重,酒意上头,君侯站了会觉得冷,自回房去了。
一众大夫也不知是要走还是留,眼巴巴地看着庆云。
庆云扶起那跪地的大夫说,“照顾好重山,君侯必不会怪罪于你,”算是将此事善后了。
公子仁爱,泽被王庭。
00
昌平将幽灵血捧在手心里仔细看了个遍,紫色的一株干草,手掌般大小,和寻常植物相似。
他亲自煮了水,将草药碾成粉,喂娉仪喝下。
娉仪问,“这是什么?”
他说,“能医病的药。”
娉仪温柔地倚着昌平,宽慰他心,“我已觉得好了许多,不用再天天寻珍贵的药材来。”
昌平说,“最后一回了。”
他看着她喝干碗中药沫,又与她说了许久的话,说到要遣人去南地,重山也身染瘟疫,唯独不提自己拿小都督之位和君侯换来幽灵血一事。
平日里,昌平寡言少语,而今日却健谈了,娉仪觉出异样,又问不出个缘由来,只在心里暗暗忧心。
昌平说,“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寻一处陋室隐居起来。”
娉仪愈发觉得有事,推说,“住久了,就习惯这里了。”
昌平说,“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吗?”
娉仪说,“如今喜欢了。”
在王庭府邸另外一边,重山服下幽灵血后,楚梦忍不住和他说出这草药的来历,以及君侯那株被昌平拿走的事。
重山听罢,感动得无以言表,当然稍转些,就拖着一身病体去找庆云。
那会,庆云在房中正要睡下,忽闻重山来了,忙请进屋来。
重山一进门,先跪在庆云面前,叩长头不起。
庆云俯身搀他起来,扶他坐下,倒显得若无其事,将功劳推给君侯。
重山坚持说,“公子大恩,无以为报。”
庆云说,“养好了身子,还需请你替我去一趟南地。”
重山郑重应下,“万死不辞。”
庆云怕重山受不了夜里寒气,宁可自己热一些,也在屋中烧起炭炉来,顺便与他闲话家常起来。
重山也是耿直的少年,庆云一问他便答,恭恭敬敬,如奉君上。
从西奈城说到王庭,从他初学剑到晋升高阶武士,说了良久,庆云也渐而喜欢这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人起来。
“可成家了?”庆云想以后多带他经历些事,故有此一问。
重山懵懂地摇头,“做武士就不能动情。”
庆云听着觉得索然无趣,然而细想之下,也点头赞成了,问说,“是谁教的?”
重山答,“君侯告诫。”
庆云会心一笑,别有意味地说,“正是这个理。”
重山不禁问,“公子可有心上人?”
庆云神情刹那复杂起来,罔顾左右而言他去了。
冷夜清宵,两人秉烛长话到三更,公子亲自送他回房,看他安睡了才离开。
走出几步,恍惚看见昌平轩馆内,华灯彻夜,想是小都督夜夜无眠伴爱侣,浓情蜜意正当时。
00
幽灵血果然有奇效,一夕之间,重山与娉仪病气褪尽,瘟症全无,连娉仪腹中的胎儿也勉强保住。
昌平大喜,回想起自己拿幽灵血时着实失态,赶着去向君侯请罪。
君侯正喝茶吃点心,扫了昌平一眼,视若无睹。
昌平喊了一声,“义父……”
君侯示意他住口,已然是失望透顶,不想再听他辩解。
昌平跪了会,看君侯并无半点说话的意思,先开口说,“昌平有负义父,愿受惩罚。”然而说完也不见君侯应声,过一会,也就起身走了,又去看望重山。
庆云一早也去探望重山,两人在门前遇上。
“小都督好,”庆云先施礼。
昌平淡淡说,“我已经不是小都督了。”
庆云说,“君侯并未答应,所以,你还是小都督。”
昌平说,“舍武士而救妻子,我违背王庭精神,不配为小都督。”
庆云浅笑说,“你既然来这里,必是也心系重山。”
昌平不应,走入屋内前,忽然又停步回首,冲庆云说,“谢你救他。”
屋内,重山见昌平前来,正要跪地行礼,被昌平拉住说,“我已不是小都督了。”
“什么,”重山大惊,“小都督你说什么?”
“我已不是小都督了,”昌平又说一遍。
重山冲口而出,“为什么?”再看昌平与庆云两人表情,疑声说,“难道,是因为我?”
昌平说,“与你无关,是我做错了事。”
重山失声说,“小都督智勇无双,怎会做错什么,若因舍重山而救夫人,重山并无怨言。”
昌平沉默了一会,换了副口吻说,“你可好了?”
“大好了,”重山说,“谢君侯与庆云公子救命之恩。”
昌平点头,“好了就好,”说完又问,“你的佩刀在哪里,拿来我看看。”
重山不解其意,拿过弯刀来递给昌平。
昌平看过,赞说,“我王庭高阶武士的刀,出鞘有杀气,震慑四方邪佞。”说着,又解下自己随身的佩刀来,与重山的换了一下,另说,“以后,拿我的刀。”
重山当然不敢接这礼物,当即就要取过自己的刀来,将昌平的递了回去。
然而正在重山的手刚刚触及刀柄时,昌平一记快手先以内力吸过刀来,再将自己的刀推到他面前,令他不得推辞。
重山不肯,还要与昌平换回来,然而昌平已拎着他刀走出屋子去了。
数日间,重山连受庆云与昌平重礼,大恩之下,犹如再世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