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南乡的行踪后,昌平在书房呆到了夜幕降临。
他虽不喜欢这个女子,然而经过婚宴那一事,他也的确钦佩一个女子竟能做得如此贞烈不屈,无畏生死。从前许多次,他错怪,伤害过她,如今再看来,他种种无礼在这个女人眼中如同无物。纵然有过去千般偏见,定下了婚姻,再到血溅婚宴,这一路走来,昌平着实也心有触动。如今再听她的消息,恍如大梦初醒。
若换作旁人,或许会恨南乡,而昌平也非常人。
当天入夜后,他拿上几瓶解药,换一身夜行衣,潜入顾渚和南乡落脚的庭院。
南乡体内的砒霜虽被君侯的掌力拍了出来,却也因此受了重伤,被顾渚带走后,连日昏迷。
正是今日华灯初上时,她醒过来,睁了眼,见顾渚坐在床边,无限欣慰地嫣然含笑。
顾渚见她醒来,也笑靥初现,暂且放下理智,摸摸她脸颊,柔声说,“醒了?”
南乡一边点头,一边伸出手来握着顾渚,“坐了多久了?”
“不久,”顾渚说,“还觉得难受吗?”
南乡摇头,“觉得高兴。”
两人彼此相望着,南乡就忍不住流出泪来,顾渚避开她眼睛不去看她,挪了下身子安静地抚摸她发丝,苦笑着说,“哪有那么傻的丫头,不想嫁就不嫁,好端端的喜事,非得要喝砒霜。”
南乡说,“不想活了。”
“不许胡说,”顾渚厉声喝止,“还闹脾气。”
南乡将顾渚半条手臂拉了过来,侧过身子顺势躺到他腿上,娇嗔着说,“远走高飞去了的人,又为何会来?”
顾渚百口莫辩,打趣说,“路过。”
“真巧,”南乡说,“那下回南乡想见你时,可也是你正巧路过时?”
顾渚顾左右而言他,“我长得就那么好看,还总想见着我。”
南乡细细端详他面孔,说,“好看。”
两人依偎一处,柔情蜜意,轻语说了许多,若非一阵叩门声,两人早忘了时光。
顾渚喊人进来,只见一名衣冠整洁的稚嫩少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汤药,送到窗前。
南乡看着这孩子觉得有几分眼熟,一时也想不起哪里见过,顾渚让她在细想,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只默默摇头。
顾渚说,“可记得送你从母亲那里回来的路上,荒草平原,路遇的那孩子。”
“霖儿,”南乡当即喊出他名字来。
顾渚扶她坐正了些,说,“还记得呢。”
“和你在一起时的事,一件也忘不了,”南乡说,“那日,你抱了这孩子一宿,分开时,答应日后要去接他,果然没有食言。”
一年光景,霖儿如今出落得聪颖干练,行事比当日沉稳了几分,言谈也如城中少年一样谨慎有礼。放下汤药后和南乡行了个礼,“许久不见姐姐,姐姐可安好。”
是顾渚寻来伴身的人,南乡自然喜欢,朝霖儿温和浅笑着说,“好。不想你都是少年郎了。”说着又问,“可习武了?”
霖儿指着顾渚答,“哥哥教了些。”
南乡说,“你能和一流的游侠习武,日后行走江湖,一览江山多姿,可比我幸运。”
霖儿说,“姐姐为何不与我们在一处,游走四方岂不也容易。”
顾渚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使了个眼色让霖儿出去,端起汤药来喂给南乡喝下。
两人之间突然就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彼此悲哀相望。
一碗汤药喝尽,南乡悠悠说,“这孩子……”
还未说完,顾渚先说,“童言无忌。”
南乡明白他所虑所想,就此止住,再不说下去让彼此徒增痛心。
夜半更声起,南乡熟睡后,顾渚方才离开。刚出门口,一阵寒风袭来,他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近处有人影借夜风飞身遁形而去,他一时不能十分确定,再定睛一看,见庭院内的石桌上摆着几瓶药,拿起细看此药出自西北王庭,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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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顾渚和南乡寸步不离。
她醒来,他总坐在身旁,她睡下,他就看她安眠,有时在她房中坐上一宿,犹如新婚燕尔的夫妻,有诉不尽的衷肠和不见底的情意。
一日,两人倚窗同读一本书,霖儿拿书进来问顾渚,“这书上说一往情深,是个什么意思?”
顾渚随口答说,“就是喜欢得不可自拔。”
霖儿继续问,“还会有人不能控制喜恶?”
顾渚被问得哑口无言,打发了霖儿回去。
南乡看着不禁嗔笑,缠着逗他,“哪有这样耍赖的教书师傅。”
顾渚回过头来一句情话,“情不为因果,一往而深,”说得她心都酥了。
“情深有几许?”南乡问。
顾渚也逗趣说,“这姑娘家大了,脸皮子都厚了,”说得她羞恼了几分。
就在此刻,空中飞落一只信鸽,停在顾渚面前。
顾渚取下鸽子腿上的字条,正是惠安的飞鸽传书,上书:王庭武士将至,急需相助。
南乡看了这话,疑问说,“表哥放了他,君侯也默许了,王庭武士怎么还会去南地呢?”
顾渚说,“惠安若只回去南地,王庭自然会放过他,可若他有所动作威胁到王庭,那可就是另外一番事了。”
南乡想了下,忽然紧张地问,“那你可要去帮他?”
顾渚望着她说,“我若帮了他,可就尴尬了。”
“什么意思?”南乡不解。
顾渚悠声说,“因为,前去杀惠安的,正是庆云。”
“不可能,”南乡当即反驳,“表哥赌上陆家安危,顶下万众责难才救惠安。”
顾渚续说,“还有你拼死拦阻,以婚姻为代价。”
南乡愈发疑惑,“你竟然都知道?”
“值得吗?”顾渚一半感慨,一半叹息,“为了庆云的一时义气牺牲掉自己,于结局无益。”
南乡怔怔地吐出几个字来,“可是,惠安是你的挚友。”
顾渚刹那间全明白了,这女子为了自己的一念欣慰,竟能舍弃一生,置生死于不顾。此刻,他无限动容,除了紧抱着她,再无其他心念。
南乡还在急切问说,“你说,表哥去南地杀惠安,此话当真?”
顾渚点点头。
虽难以置信,但见顾渚这般肯定,再加上之前提及惠安在南地有所动作不利王庭,她也只得相信。
“眼见兄弟相残,你该痛心了,”南乡黯然低喃,无比怜悯。
顾渚仰面悲叹,面容晦黯凝重,久久不语。
南乡又自言说,“你不能偏帮庆云,也不能相助惠安,又不能坐视不理。”
顾渚点头,对她说,“你暂且先回陆府去。”
南乡问,“你要去南地?”
“不是,”顾渚说,“我出去几日,只当没收到这飞鸽传书。”
“为何不带了南乡去?”南乡说,“从前你去西北王庭时,曾说要带南乡同行,如今怎么要一人独行?”
顾渚被问得哑口无言,明明心里清楚得很,给不了她双宿双飞的婚姻,而自己又一再打破断情的戒律。时至此刻,只得以柔情诉说无情,“别倔强了,再寻一个喜欢的婚配。”
南乡说,“你若不喜欢南乡,为何要避走,又要在南乡成婚时来,若是喜欢,为何不能在一处?”
顾渚苦苦说,“我不能妨碍你应得的圆满婚姻。”
南乡激动起来,坐起身来争辩,“你知道南乡要的是你,大千世界,十丈红尘,只你一人。”
顾渚说,“来日太长久,你此刻觉得情深为重,而当你我都老去时,我一身残疾,会成你拖累。”
南乡已哽咽,“没有你,南乡活着也如行尸走肉。”
“听话,”顾渚闻此言也心痛不已,不忍再说下去。
南乡铁青着脸一字一顿问顾渚,“此生,你当真要弃南乡?”
顾渚忍痛点头。
南乡厉声说,“那从今往后,便再不要管南乡了,不论南乡在哪里,做何事,是死是生,都与你无关。”说完,扯起一件披衫,径直走出庭院去。
乱絮纷飞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霖儿走进房来,问说,“姐姐怎么走了?”
顾渚应了一声说,“走了。”
霖儿又问,“为什么你能带着霖儿,却不让这姐姐和我们在一处?”
顾渚说,“因为我配不上那姐姐。”
霖儿说,“那你为何还对她念念不忘?”说着又恍然大悟,“原来,真有控制不住的感情,那就是一往情深了。”
顾渚点点头,情深几许不自知,再回眸,已是佳人渺渺入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