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薄雾罩九州,清霜挂残枝时,庆云带着一众大夫,仆从和截肢的工具去往顾渚卧室。
刚走进,只见卧室的门是虚掩的,谨慎起见,庆云先从门缝张望一眼。
房内,顾渚只披一条薄毯,上身蜷着,两条腿直挺挺地放在床上,整个人缩在靠墙的一角,木然地睁着眼,也不理会身后响动。
南乡坐近他身旁,呆了一会,突然躺到他身后,抱紧了他身体。她手碰到他身子时,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没有肉了,骨骼脆弱又根根分明,呼吸也微弱得几乎没有动静。
顾渚仍旧是无动于衷,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南乡的指尖在他胸前游走,一点点,触及他臂膀,手指,却打不开他握拳的手心,也得不到他丝毫回应。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躺着,体会彼此体温与情愫,却莫名地疏离。
庆云在外张望一眼,又等了片刻,才独自先进去,对南乡说,“婆子从晏河城取了人参等药来,你去等着,送到了就命人熬上,不可有耽搁。”
南乡知是要支走自己,拍了拍顾渚的手,在他耳畔柔声说,“我就在外头。”说完,起了身,阴着脸瞥了庆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当她踏出卧室的一刻,见一众大夫提着各种工具候在门口,当即明白了,虽然心知肚明,然而事到临头,心内仍是难以接受的万念俱灰,脚步瞬间迟缓了,扶着栏杆才勉强站住了。她不愿离去,因为再见顾渚,他将面目全非,却更不忍回首再看,多看一刻,都是经历折磨灵魂的酷刑。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掉落悬崖,失去了双腿,万劫不复,从此不能行路,不能活。
聘仪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她心虚,忏悔,不敢走近。
南乡怒火中烧,径直走上前,骂说,“卑鄙女子,来我陆家祸害旁人。”
聘仪说,“南乡,我不想伤害顾渚,我错怪他,铸成大错。”
南乡侧身凝视她,眼神如利刃一样摄人,看得她感觉惧怕,将怀中孩子抱紧了些,刚想再解释,南乡已先逼问,“你想害谁,为什么要来庆云身边害人?”
“我,”聘仪百口莫辩,情急之下说,“我被逼入绝境,你若是我,只怕也会和我做同样的事。”
“你说什么?”南乡见她狡辩,突然举手打向御孤,嘴里还在怒骂,“表哥维护你体面,陆家供你吃喝,你胆敢对顾渚动歹念,我定叫你饱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也要你经受惨绝人寰的痛苦。”
一旁侍从见是南乡动手,无不诧异,也不敢拦阻,只得旁观。
聘仪背过身护着御孤,任凭南乡打她,放声哭泣。
庆云闻声从顾渚卧房出来,从走廊上喊了一声,“南乡……”
两人都退开一步,望着庆云。
“南乡,人参要紧,”庆云看着两人,一阵心力交瘁,忽然话锋一转,含沙射影暗指聘仪,“旁的事暂且搁置,日后我自会处置。”
南乡虽不满,但庆云已开了口,此刻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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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大夫在床上搭起木架,再将本已瘦弱无力的顾渚硬生生地架起来,用布条将他上身绑在木架上,固定严实。
庆云在旁看着遍体鳞伤的顾渚被这般折腾,两条腿无力地挂着,不忍直视,又顾虑若自己离开了顾渚截肢时愈发恐惧,只得强压悲痛在幔帐外坐着。
顾渚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脚,企图再动一下却仍是徒劳。
大夫另取来一条白布,蒙住他双眸……
一切就绪之后,室内安静异常。
大夫掀开小厅与内室间的幔帐,庆云上前拍了一下顾渚肩膀,对大夫点了一下头,示意开始。
一名年长的白眉大夫凑近顾渚耳边说,“请少侠尽量忍住疼痛,若实在不能忍,便咬住嘴里布条,切不可咬舌伤身。”说完,将一条布帕叠好放入顾渚嘴里。
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将顾渚双腿捧在手里,一名大夫在他腿上施针封住血脉,又一名大夫取出镰刀般大小,齿刃被打磨得吹毛可断的锯子来,直接往他膝盖上锯下。
再是锋利的刀锯在骨头前都显得迟钝,只见顾渚皮肉被切开后,大夫用力要锯开骨头时,只得一下下如伐木一样锯断骨头。
才刚开始锯,顾渚的衣衫已被渗出的汗弄湿,他咬着木条的牙齿仿佛就要崩裂了一半,然而咬死了也不能抵消丝毫痛意,他分明已经虚脱无力,而此时的手掌却死死地握着拳,青
毕露,比任何时候都捏得紧。他硬抗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然而任谁见了他这般撕利模样都能感受到他承受着超越极限的痛觉。
婆妇在外叩门,端进一碗汤药来。
大夫嘱咐要给顾渚喝下。
庆云取出他口中布帕,本想喂他喝进去,谁知他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只得捏他鼻子,直接灌下去。
顾渚几乎昏死过去,大夫还在锯,每锯一下,疼痛就唤醒顾渚一次,叫他生生地承受。
一条腿锯断,顾渚身体开始扭曲,接着,一口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大夫看着也无奈,低声解释说,“截肢之痛本非常人能忍,少侠血脉俱伤,损耗更大。”
庆云见顾渚生不像生,死不像死,想到海岛上,聘仪利用幼子推顾渚下悬崖的那一幕,更加愤怒,心中恨意更深一层。见顾渚人已昏厥,庆云无限恻隐地对大夫说,“择日再锯第二条腿吧。”
大夫说,“现在锯下第二条腿,少侠也就在神志昏迷中过去了,若是择日重来,从清醒到昏厥间的痛苦便要重来一次。”
庆云听罢,只得示意继续,自己默默地再卷一块白布帕子塞进顾渚嘴里。
锯第二条腿果然如大夫所言顺利许多,顾渚已经疼得麻木了,牙齿咬不动了,拳也握不紧了,和死了一样垂在木架上,偶然手指动弹一下,喉间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声。
他流了好几盆血,两条腿锯下,再看他脸色,比暴雨临城前,席卷天地的阴云还要灰白渗人。
大夫在他断腿上包了许多层白布,彻底止了血才去解开绑在他身上的布条。
顾渚已全然不省人事,松开木架后,软软地瘫了下来。
庆云托着他,缓缓将他放置在床上,再给他盖上被褥。
顾渚虽然神志全无,但身体在抽搐,嘴里不时呓语,发出低沉至极的喉音,像濒死之人咽气前被锁喉的声音。
大夫说熬过了便无碍,余下的只需调养,关照一番后带着锯下的两条残腿走了。
陆府的侍女要进卧室来伺候,被庆云暂挡在门外。
过了良久,他提着顾渚的鞋袜,黯然失魂地走了出来,方才让侍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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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内弥散浓重的药味,闻着就令人觉得舌苔苦涩。
菜肴已被腾挪到角落,所有的炉灶都用来煎煮药材。南乡亲自看管,细节皆过问清楚。
南乡孤冷,有锐气,又刚正,几乎不近人事,不似庆云,素日里御下平和,因而在后厨的人都格外警醒,不敢有丝毫惰怠,更不敢有所妄议。
大夫完事后有人来告诉南乡说,“顾渚少侠安好,已经睡下了。”
南乡听了,面不改悲愤之色,一下子起身走出后厨,直接去找庆云。
庆云本颓然坐在窗台前,望一方天井上的四角天空,被南乡破门而入惊了一下,合上窗户,浅笑盈眉,来一句,“都好了?”
“好了,”南乡答了一声,接着说,“表哥是要如何处置聘仪和她孩子?”
庆云心里愁情顿生,也不知要怎么答,只是将桌上一只木盒交给南乡。
南乡打开,见是顾渚那副素白鞋袜,瞬间就迟钝了,惊悸地合上盖,人也往后退了几步。
庆云说,“寻常挚友多以义结金兰来彰显情分,而我同顾渚,无需成结义的礼也是生死之交。他遭逢横祸,半身不遂,我此刻恨不比你少一分。然而,聘仪情有可原,况且我答应过她丈夫厚待她一生,也是重誓,不能食言。”
“所以呢?”南乡责问,“表哥要如何权衡?”
庆云说,“我从此自不会再悉心待聘仪。”
南乡冷笑一声,“是怎样的重誓,令你一再回避,如今置顾渚和公道于不顾?”
庆云一声直入肺腑的叹息,浑身的精力都耗散尽了一般,“南乡,我当真不能说。”
南乡斜眼盯着庆云,“表哥言下之意是宽纵聘仪?”
庆云说,“事出有因,到此了结。从此我和聘仪,互不相欠。”
“好大的恩情,要顾渚双腿来还,”南乡冷笑一声,“南乡不欠她的,要她偿还罪孽。”说完,摔门而出,愤然离去。
庆云不加拦阻,看她背影,反倒轻笑一下,摸了一下腰间玉佩,竟是一阵畅快。
公子良如玉,泰山崩于前,典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