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往来者甚多,水流并不湍急,但微有冰凉。东方明自江边居住几年下来,练就一身极佳水性。他让儿子在船头老实坐稳,自己却脱下衣裤,下江畅游一通。游罢跃身上船,直呼爽快。随后他挑了处僻静地方,洒下渔网,支上鱼竿。
东方明虽粗布草鞋穿扮,浑身却散逸着书生之气。他眺望金光粼粼的水面,一边畅饮美酒,一边高声吟诵:“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酒!好山!好水!好地方!”不觉诗兴渐浓,转身对儿子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小子墨脱口对出下句。他又连吟了几句,小子墨一一对答如流。
父子二人对诗嬉戏正酣,东方明望见一片春江山色大好,儿子又乖巧伶俐,不禁念起昔人故景,转而触景伤怀,一时情起便予他啁了几口酒喝。都言有其父必有其子,东方子墨纵是小小年纪,喝起来却同父亲一般视酒如珍。良晌之后他二人将葫芦全部喝干,醉意上头,竟双双在船上酣睡起来。
待到东方明清醒,早已不见了江上点点轻帆,却觉渔船已漂至一处陌生水域,周遭景色亦是前所未见。他低头观察江面,发现本应清湛的江水非但浑浊不堪,更似变为赤褐色,渐有一道道漩涡从江底升起。
东方明神志游离,骤然觑见前方天际黑云压境,风雨欲来。天幕仿佛被割裂一般阴昏晓分明。这头乾坤朗朗,便如佳妙仙境;那头却昏暗无比,犹似阴深魔府。他心念情势不妙,早有万分悔意:“东方明,你当真该死!光顾馋酒险要误了性命!”
东方明一边唤醒了船头酣睡的儿子,一边拼命将船划向江岸。“爹爹,这是怎么了?天边缘何这样黑?江水怎么这样红?”小子墨一觉醒来即被眼前所见惊吓,不由失声问道。
“墨儿别怕。要变天了,咱们这就回去。”东方明想起崔九叔曾向自己讲过,传说百年前这江水也曾变过颜色,其后三年之中,花溪村瘟疫一年,绝鱼两年,洪涝三年。这小小渔村几乎由此绝迹。他不敢再往下想,唯有拼尽全力划桨。江面却好似越行越宽,始终无法抵岸。
不想那片黑云行速竟如此之快,顷刻间天空已全暗了下来。说来古怪,便在这时,江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掀起狂涛怒浪。打数十丈远水面上兀的卷起一条水柱,那水柱旋转极快,且越卷越大,越卷越高直入黑云。
“爹爹,我怕!”小子墨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墨儿别怕,你这样爹爹没法划船了,有爹爹在定然无事。”东方明虽如此安慰儿子,却早已动心怵目、彰徨不定。小子墨此刻更不敢睁眼,只紧紧抱住父亲,身子蜷缩成一团。
巨大水柱宛若一条直飞入天的水龙,于惊涛骇浪中奔腾咆哮,震天骇地。一条“水龙”本已让人惊为天象,哪知在不远处水面,轰隆两声巨响,乍然又窜出两条“水龙”,翻江倒海一般旋绕合进,顶端虬曲交缠,合而为一并入苍穹。黑云之上雷鸣电射,哗啦啦落下暴雨如洪。
这等奇观异象若有幸在江岸观望,倒不失为人生奇遇。然而其中一条“水龙”即刻就要吞没东方明的渔船,他方把儿子搂抱入怀,“水龙”便将他们父子连同渔船一并掀翻掳走。渔船在半空中被撕扯粉碎,淹没于阵阵光雷之中……
花溪村内,暴风雨虽也骤然而至,却在一夜间放晴。村民们聚在街市纷纷议论着昨日那场灾祸。
“你们知不知道这大雨冲走了江头老于家的茅屋。全家五口命丧黄泉,到现在也没找到尸首,真叫一个惨那!”一人冲大伙言道。
“死了人确是不假,可他家却不是被大水冲垮的。”一个邋遢汉子危言驳道,“你们没见昨天江上龙吊水吗?听说老于头前几日又捕到一条大鱼,当即回家吃了。谁曾想那大鱼乃是龙宫太孙,老于头一家因此迁怒了龙王老爷,便被那虾兵蟹将掳走了去。”邋遢汉子神秘兮兮续道。
“你这泼皮最爱瞎诌,老于头一家是多好的人!那年战事吃紧,精壮男丁都被征走,村里一下闹了饥荒。若不是老于头给你口粮吃,你现在还能在这里满口胡柴?”另一人鄙夷道。众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个个眉飞色舞。
村民们聚聊正欢,东边突然跑来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村妇,见到人群便冲将进来,气喘吁吁问道:“哪位相公瞧见了东方明他们爷儿俩?”旁人一看,原来是村西酒肆的老板娘李翠屏。
一个毛头个子噗嗤笑道:“我当是谁这么猴急,原来是屏娘跑来寻夫了!”。
这李翠屏原本稍有家资,数年前携钱财随丈夫儿子打北方逃难,在这花溪村落脚生根,买下一间陋旧酒肆做起买卖。此地虽处然僻远却邻接江水,偶有往来客船歇经此地,故而生意还能勉强维持。也便在那时,夫妻二人周济了怀抱婴儿、流离失所的东方明,让他们得以生活定居下来。
李翠屏素日只管经营店铺,丈夫则同当地人到江里捕鱼生计。一家三口本已过上心安日子,不曾想前年官府衙门派人加取渔课酒税,丈夫焦虑之下偏偏患上咳疾。期间李翠屏虽访遍附近医士,怎奈丈夫却久病难愈,匆匆离了人世。自己小儿子本就不服南方水土,又似因思父过度,患上肺痨夭折了,仅剩她孤苦一身。自那以后李翠屏雇了个坡足残疾的小酒保将就度日。她自己已如此窘迫,却还不忘帮扶东方明父子。像李翠屏这种久在生意之人,自然与人招呼周全。再加上她性质豪爽,仗义疏财,号为村中老实人打抱不平,小一辈人多敬她一声“屏娘”。她年纪虽大上东方明几岁,但鳏夫寡妇久在一起,难免有一二好事之徒非议。好在东方明处事一向襟怀坦白,对恩嫂李翠屏礼数周全,又在村中与人为善。村民中毕竟大数质朴仁厚,这一流言也就难成气候了。
却说当下李翠屏寻不见东方明父子本就心里焦躁,面前这个毛头小子又在这里胡言乱道,惹得她恼羞成怒,便抬腿一脚径直踢向那毛头小子命门。那毛头小子“哎呦”一声惨叫,捂住裤裆倒在地上叫苦一阵,便急身逃了去。
围观者看得捧腹,人群外却有一个老渔夫闻听有人正谈论东方明,遂挤进身子说道:“昨天我还见他在江上行船,本来我的渔船远远跟在他后面,可还没来得搭上话。后来我看江上要变天便收了船,回到岸上却再没见到他。”
“莫不是也让龙王掳去了?”邋遢汉子幽幽说道。
“你这逸夫蠢汉骗口张舌,休再胡言乱语。东方先生平日与人为善,龙王老爷怎会和他过不去?”另一人替他叫屈。
“唉,这可难说那!咱们花溪村家家捕鱼,谁知道捕到的都是些虾兵蟹将,还是龙王老爷的龙子龙孙?况且听说他今年收成也不在少……”没等这邋遢汉子把话说完,老渔夫蓦地瞥见李翠屏脸色甚是难看,忙向议论之人挤眉弄眼道:“诸位都别乱说,这东方先生贪酒,说不定此刻正在某一处喝酒也未可知呢!”
众人看到李翠屏神情越发呆滞,又觑见那老渔夫连递眼色,当下各自心领神会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