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光学试验,是在讲学的第三天所作的,程知远为此还留下了一句在齐国流传很广的谚语。
“一眨眼,光,刺汝于前。”
这来自于当时程知远讲述光学模型的第一句话“刚刚我已经用光速斩下了各位的脑袋”。
这句话在第三次讲学之后在齐国风靡一时,主要是因为光学模型带来的有趣与各种现象,而其实,墨翟最后来到新学宫,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程知远的光学模型的原因。
光学模型,最早是墨翟所研究的,但是因为墨家利天下死而后已的主义,和很多学派冲突,而且近年来,诸子崛起,天下再也不是“非杨即墨”的状态,自墨家三分之后,墨门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巨大圣门了,内在只是一个空壳子。
比起儒门八脉互相分开,却又各自衍生出庞大势力,在战国时代,愿意为天下而牺牲自己的墨者显然越来越少,而在南方矩子孟胜做出拼命的决策,导致南方之墨差点在守城战中全军覆没之后,墨家的声音便越来越微弱了。
列国需要墨家,需要的不再是墨家的义,而是墨家的“机械”。
弩箭怎么发射,原理他们不需要知道,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东西,如何制作。
知道了怎么制作,就能量产,拿着墨家制作的量产武器,可以迅速投入到全新的战争之中。
而法器,因为必须要注入精气神明才能催动,而不被列国欢喜,制作成本过于高昂也是大问题,否则,若是都有如木铜铃一样的宝物,那首先接纳诸子百家的齐国,早就该一统天下了。
而这一点,也是西方之墨被东方,南方两派剧烈抨击的原因,认为西方之墨助纣为虐,不仅制造杀人机器,同时还背弃了墨子的义,这和胜绰又有什么区别!
故而,西方矩子腹?在孟胜死后也并没有活多久,抱憾而终。
他一直记得孟胜死前所说的话,那些话已经流传到天下。
【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
墨者,非利天下之人,而是用来“备世之急”的。
昔年驰骋天下的杨朱墨翟二人,终于走到了辉煌的尽头,日薄西山之后,养精蓄锐,自我争斗而不与外界冲突的儒家突然醒来,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儒家已经站到了三上门顶尖的位置。
杨朱学派退隐之后,法家后来居上,和儒家,墨家并称为三上门。
仲尼也继承了鲁隐公的至圣称号,但这,不过是列国冠给他的而已,即使仲尼真的十分强,非常的强,他的道理却依旧不被世人认可。
战国需要儒家,他们需要儒家的体量,但不需要儒家的道理。
“我不是来推行墨家的学说的。”
程知远首先申明了一点:“墨家与儒家素来水火不容,但是我还要说一点,墨家的义并没有错。”
“儒家的义,也没有错,墨者脱胎于儒者,最后回返入天下间,从何处来,归于何处,这光学模型最初的道理,也是墨子所制,我拾人牙慧,不过是改良了一些。”
程知远开始讲述光学现象,同时,从折射开始。
两小儿辩日的核心,其实并不是天文,而是一种反应智慧与对待知识的态度,仲尼表示自己不知道,那么就不知道,他很诚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而两小儿提出的理念,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上,却能在一时之间难倒仲尼,这反应的是学无止境,知识也并非全在简牍之中,正是对应了南华真君与东郭先生的那番话。
东郭先生问南华真君,道在何处。
南华真君一共回答了三次,第一次说在蚂蚁窝里,第二次说在瓦片碎石之间,第三次说在粪坑屎尿之内,东郭先生笑问怎么越来越卑贱,南华真君回答,“道”就是在最卑贱的地方。
但这些道理,儒家的大先生们都是明白的,也清楚的,更不需要程知远从传统角度再给他们上一堂课。
所以,程知远拿出了那个光学模型,以剑画地,著圆于前,开始给各位讲述两小儿辩日的另外一个方面。
诸圣之中,子夏说的最有道理。
“我先以盖天之说,来解释.....”
盖天说是简单粗暴的,天圆地方罢了,程知远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为星辰,但起码有一点,这个世界有盖天说,有浑天说,甚至.....
程知远还在稷下后山,找到了宣夜说。
盖天,浑天,起源于春秋时期,宣夜起源于战国中后期,而程知远翻到这本书的时候,难免不想到荀子。
战国后期,其实能著作出宣夜这种巨著的,在整个当时的社会中,也只有荀子能够办到,因为宣夜说的一切,虽然是引自《庄子》,但事实上仔细看看会发现,其中的道理,都符合荀子的《天论》!
但是宣夜在秦汉之后,无人再度宣讲,董仲舒重提及浑天,后来盖天说死灰复燃,每个朝代都想反扑浑天派,但一直都失败,直到清朝...成功了。
浑天说,其实就是另外一种地心说,只不过和地心说不同处在于,地心说认为地球处于宇宙中心而静止不动,但浑天说认为天包裹在大地之外,天地皆如鸡子,悬于球中缓缓转动,地体为天地之球心。
浑天说优于地心说,但劣于日心说。
程知远谈及盖天,儒家有人赞同:“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
程知远道:“曾子曾言,天道圆,地道方?”
曾参道:“天地之方圆,乃天地之二道,圆形的天盖不住方形大地的四角,当年我就反驳过那人,盖天不足以见天地之本相。”
子思学派内部,如子循等,面色微微动了动。
即使是同一学派内部,对于不同事物的看法也有分歧。
程知远:“盖天时,太阳自东极升起,从汤谷出,从东海的大桃树上起驾;盖天时,太阳自西极落下,自虞渊落,自西天的大梧桐下安眠,若是这样,则...光是这样的....”
程知远画了一幅图,太阳的光芒从东方出现,然后开始追逐,这里面配合了小孔成像的光束。
“天地自黑夜化为白昼时,天地之间第一缕光芒,应该只照耀到东方。”
程知远道:“然而,西天之民,幻化众生,西王母,黄帝宫,九野皆至,一样能够看到东方尽头的太阳,那么这一束光是从何而来的呢?”
子循:“光耀天下如烛龙开眼,瞬息而来,普照十方而已。”
程知远:“子循先生,如果你听过我在稷下学宫做过的光学模型,你应该知道,我已经用那个光学模型做出了光是有速度的结论。”
“天地之光,绝不可能一瞬间照耀四海八方,你若向西极一直走,一直走,总会走到大地尽头,不论那里有没有人。”
这个世界估计没有欧洲,但是同样的,东方有了东极山海天子,西方有了西极幻化之人,说不得是两个世界连通的区域。
“在那里,东方的天之一瞬,西方尽头绝对不能照见。”
子循失笑:“西极之外的西方尽头?且不说有没有这个荒诞的地方,即使是有,你没有去过,如何拿得出证据?”
程知远:“我假设这个世界是有另外一面的,大地不断延伸.....光的速度是.....以这个速度,结合大地延伸的距离,那么在第一顷刻的,以当下的‘里’数来计算,约莫是四十五万里至五十万里外,子循先生,你可以看到天地依旧漆黑,而万物却已皆明的诡异景色。”
子循想了一下,认真道:“你没有证据,也无法证实。”
即使是原本地球,直径也不过两万余里,这个世界哪怕大于地球十倍,也不过就是二十几万里。
瞬息之间五十万里....那是圣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或许白玉京就在那吧。
程知远:“人不能证明的多了,但是模型可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制作光学模型,重复墨子曾经试验的原因之一。”
“从盖天的世界来看,就是如此的。”
“惠子提出的那些题目,世人称之为诡辩,但我却称之为悖论,而那玉连环也是我解的,虽然方法是我借助前人,先贤的道理而解出来的,倒不算我一人之功。”
子循失笑:“我在稷下听闻,程子常常言自己受到先贤先典教导,但这种先贤先典,我等居然从未曾见过.....”
程知远:“伏羲氏连山我能学得,子循先生未必就能学得!”
这一句话落下,子循顿时哑火,这句话还真是真的,天下连荀子都解不开连山,但是程知远可以直接看到其中的算法,有些东西,就是给特定的人留下的特定的知识。
“我们再回到两小儿辩日的本质上来。”
程知远道:“如盖天所言,那么天地之间光明黑夜并非同时而至,天之漆黑,世已光明,天之光明,世已漆黑,岂非笑话?”
“盖天时,若两小儿在五十万里的点上,那么他们向前一步,则便离太阳近,向后一步,便离太阳远。”
众圣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来。
“诡辩吗?不,这就是盖天之下的两小儿辩日。”
程知远道:“下一个是浑天。”
“到了浑天,盖天的道理就不适合了。”
浑天时就可以画近日点,远日点,如果从宏观意义上来说,那么太阳在浑天中转动的时候,绕着悬浮的球体世界转移,那么两小儿在日初时,太阳运行到近日点,中午时运行到远日点...当然,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不过浑天么,程知远把时间压缩到一个极限,这样看就很明显。
当然,到了浑天,就必须要提及陈良,子夏所说过的“气”了。
这个道理,程知远只是简单的讲述了一下,众圣并不是傻子,他们平时的精气神明也会沸腾,太阳乃是天象之中最宏伟的东西,它的精气神明肯定是存在的,并且会不断影响大地天穹,这也不仅仅是诸子百家中儒家的认知,同样是其他所有学派的共同认知。
日出时,以浑天来看,太阳的力量转动到球体中心的后面,故而带动着气也没有过来,所以刚刚明亮的一面显然是寒冷的。
但程知远最后要用模型解释的,并非是浑天,而是宣夜!
盖天时候,光的照射方式与浑天绝不相同,这是因为太阳的距离不一样,世界的构架也完全不一样,荒唐与稍有秩序绝不是同义词,折射的现象虽然一致,但是不代表最后的答案也一样。
“宣夜?不知是何方派系的伪劣假著而已.....”
子思皱眉,看向程知远,同时,他心中却是亦为这精妙的光学模型而生出赞叹。
程知远道:“盖天有荒诞八难,浑天有千寸之差,故而光在其中,我们看到了的两小儿辩日,他们的结果,都是不同的。”
“盖天说的话,第一个孩子赢了,浑天说的话,两个孩子都是半错半对。”
“但我们的天地,既然有三种说法,那么至少有一种是接近真相的。”
“两小儿的智慧,不单单是顽童的智慧,仲尼不能答,真的是仲尼不知道吗?”
程知远忽然道:“不,仲尼其实可以说出答案来,他甚至不需要依托任何人,只要他说了答案,两个小儿必然‘恍然大悟’,但是仲尼没有,并不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把‘答案的原因’告诉孩子们。”
“万事万物皆有起始,天地之象亦有本来面目,我等探索天人,是还天以真相,予人以本来,两小儿不能知天地之貌,仲尼有天大之德却也不敢误导旁人,孩子们依旧争论不休,仲尼却以此为赞,述于列御寇。”
“两小儿都不对,而且与诸位想的不同,是两小儿,都差的离谱了。”
程知远道:“仲尼不知道,但我略知一二,诸位现在看我,我便是那两小儿之一。”
“而子思先生说的话中,有一句很有道理。”
“天动的很快,太阳动的更快,远远在大地之上,故更不必说夸父。”
“夸父全力日行万里,大地安逸,随随便便日行八万里,大地远胜于夸父,但大地之动,是相对于天,故而大地相对于夸父,就是静止的,因为夸父的速度远远小于大地的动速。”
“而天动之速又大于大地,太阳的动速更大于天空,天空相对于大地就是亘古不变的。”
“地在夸父之前,天在地之前,而太阳距离天,却不知有多远。”
“这是宣夜所见!日月星辰,彼此不相干涉,悬于气中,天亦为气,自然生于虚浮之中,日行一度,月走十三,盖因日离天地之遥远,月离天地之极近,是虚浮之世无边无涯,其间之差,远胜盖天浑天!”
“在如此巨大的宇宙尺度上,我等皆为蝼蚁,放眼宏观之世,渺渺如沙尘不可计较,故而大小变化不能察觉,地在转,天在转,日也在转,日出时,光入天气,折角巨大,太阳便也显得巨大了。”
子思摇头斥责:“没有证明,荒唐至极。”
这句话放在拥有神鬼的世界中,确实是可以说的,但程知远道:“错了,我并不是在说这个世间如何,我只是在用宣夜的世界,做一个模型,一个能够支持两小儿辩日,正确答案的模型。”
“至于模型,是一种思考,是可以被推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