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窑民与**、土地与矿井的战争,断断续续进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备着轻重武装的两个团的正规军队,在仓促上阵的、近乎乌合之众的窑民面前一次又一次显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发动了不下三十次进攻,可依然没有攻进矿区一步。这对占领矿区的窑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胜利,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而对于士兵们来说,则是不折不扣的奇耻大辱!他们是军人,他们是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人,他们是强化国家统治的暴力工具,他们没有理由败在这帮疯狂的窑民面前!他们开头并不承认这是战争,他们固执地认定:他们是在剿匪,他们是在努力恢复田家铺应有的秩序。战争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终于搞清楚了窑民手中枪弹的来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对手不仅仅是这帮骚动的窑民,他们的对手还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盘踞大青山的土匪张黑脸,甚至包括三县红枪会——有消息说,三县红枪会已在总老师范老五的鼓动下秘密集结了,随时有可能开赴田家铺。他们这才警觉起来,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战争。
战争,说穿了是一种扩大了的搏斗,是武装集团之间的群体搏斗,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斗。
这种搏斗是残酷的,是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七天的交战中,仅他们一方就死伤了不下一百余人。窑民方面死伤多少,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有必要知道,但他们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窑民们的伤亡人数决不会在他们之下。他们这时产生了一丝困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进行这场奇妙的战争,他们既不代表矿井,又不代表土地,在这场矿井与土地的战争中,他们却在流血,这多么不合情理!
他们不那么卖力了——尤其是在护矿河前和高耸的矿墙下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他们变得缩头缩脑了,他们领略到了这块土地的犷悍与威严,明白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道理:要击垮一支没有根基的军队是容易的,而要打败一群和他们脚下的土地凝为一体的民众却是困难的。
但是,战争必须进行下去。这场战争的最高指挥者,他们的旅长张贵新不能容忍这种耻辱,张贵新发誓要给这帮胆大包天的窑民们一个颜色看看!
这时,张贵新也已完全明白了这场战争的复杂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连续两次发来电报,假意询问窑民暴乱情况,提出派兵助剿的问题,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发了份急电,声称,宁阳县城防备空虚,宁阳绅耆并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联名写信给他,请他进兵宁阳,以防不测;他因而征询意见,以免发生误解,云云。张贵新大为恼怒,当即派人送信给县城守军三团团长吴广林,嘱他严密监视李四麻子的动向,只要李四麻子进军宁阳,立即予以迎头痛击。两个小时以后,他又亲复一电给李四麻子,声言:田家铺骚乱已在解决之中,不日驻扎在田家铺的两团兵力将回防宁阳,故,贵军万勿入境,以免发生意外之变……
李四麻子最终没敢轻举妄动——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没敢再作出进一步的行动。张贵新知道,李四麻子诡计多端,没有十分的把握,决不会贸然行事的。他此次弹压窑民骚动,是在执行**的命令,李四麻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公开站在窑民一边和**作对。尽管直皖战争迫在眉睫,但不管怎么讲,老段还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现在还没有力量、没有胆量公然发动一场反段的战争!
然而,他也感到紧张,李四麻子电报里提及三十二名绅耆名流联名写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县绅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县绅商借机捣乱也是完全可能的,为了避免发生不测,他确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两个团长下了死命令,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进矿区。他调集了所有的兵力,并将五挺机枪集中到了公司大门口,亲自到大门口的一家酒馆里督战,同时命令围矿的大兵们严密警惕,完全切断矿区与镇上的联系,决不能让镇上的一颗子弹、一粒粮食再运进矿区!
他命人以镇守使署的名义起草了吓人的“十杀告示”,分抄十几份,贴到镇子分界街两旁的街面上。告示云:
本镇守使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但嗣后凡镇上之民众,资助矿内匪民者杀;向矿内运送食物者杀;为矿内匪民通风报信者杀;私藏武器、**者杀;聚众滋事者杀;图谋不轨者杀……
在杀气腾腾的叫嚣中,他下令开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轮攻击。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迟十三日完全解决田家铺矿区的一切问题!
胡贡爷从门楼上那长方形的枪眼里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铺。这个不安分的小镇已从夜的噩梦中醒来,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揉着惺忪的睡眼,考虑着新的一日的生计问题。从东方无际的云层中穿刺过来的白生生的阳光,映照着它的每一条街巷,映照着它的每一座房屋,使这个灰暗的小镇有了一点明亮的色彩。一缕缕炊烟伴着早晨的雾气,袅袅升上了天空,贡爷肉眼所及的街巷里开始出现了一个个蠕动的身影——田家铺醒来了,又一次从死气沉沉的漫长黑夜中醒来了!
贡爷感到一种莫名的振奋。每每看到东方的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田家铺在一片早晨的阳光中醒过来时,他的生命便仿佛输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不是空虚的——他是为田家铺而战的,田家铺就在他身边,田家铺像一个横躺在地上的**的巨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当孬种!
贡爷不是孬种,这连着七天的围矿之战,使贡爷打出了胆量,打出了威风,打出了仇恨。贡爷肩头上挨了一枪,流了好多血,就冲着这付出的鲜血,贡爷也得把这个仗打下去!他认定自己不会打败,他相信三县红枪会,相信李四麻子、张黑脸最终会来支援他的。每当一个新的早晨到来,他总抱着这样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队伍向着田家铺扑来,把张贵新的大兵们打垮、打溃!
然而,连着七天,这希望都变成了失望,范五爷的红枪会总是在那里集结、集结,没完没了地集结,却他妈的不见一个鬼影开过来。李四麻子倒是偷运过两次子弹,可大队人马也没见杀过来。贡爷沮丧时也想到过不打,想到过向张贵新投降,可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便马上被他自己否决了。否决的理由很简单:不打下去,他胡贡爷的脸没地方放;他胡贡爷还得作为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被千刀万剐!现在,他不是为别人进行这场战争,而是为他自己进行这场战争!因此,不管三县红枪会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对田二老爷,他是很感动的。战争开始时,他不太担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担心田二老爷。他怕田二老爷釜底抽薪,在最关键的时候拆他的台。现在看来,他这担心纯属多余,二老爷确乎是讲仁义的。在这七天的激战中,二老爷不顾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爷组织镇上的人在夜间两次强行向矿内运送食物和子弹,为此还死伤十几个人。二老爷大约也意识到了:这场战争的输赢将决定田家铺日后的前途和命运哩!
十一日早晨,贡爷在门楼的枪眼后面远远看着飘荡着炊烟的田家铺时,脑子里又浮出了那执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阳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马杀过来,他想,只要他们的人马杀过来,他就命令矿里的人杀出去,那么,这场持续七日的战争就可以结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没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铺方向运动,却看到了张贵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门附近的街巷中集结,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来的机枪。
他立即意识到,一场争夺矿门的恶战又要开始了。
七点多钟的光景,几挺正对着矿门的机枪同时开了火。在机枪火力的掩护下,几百个端着钢枪的大兵从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屋里冒将出来,猫着腰、打着枪向前冲。冲锋的大兵后面,有两个贼头贼脑的军官在督战,他们手里挥着手枪,呜呜哇哇地叫喊着什么。
这攻势一开头就异常猛烈,完全不同于往日。几挺机枪不断声地吼叫着,打得门楼上、矿门口麻包后面的窑工们根本不敢把脑袋探出去。一粒粒炽热的弹头雨点般地飞过来,带着“嘶嘶”尖叫落在门楼的墙壁上,在墙壁上砸下一个个白点儿。
贡爷在这猛烈的进攻面前没有惊慌失措。他耸着受了伤的肩头,在门楼里来回走动着,不断地向蹲在枪眼旁的窑工们交代着:
“爷们,不要怕,沉住气,等他们靠近了再打!”
渐渐地,大兵们冲到了距矿门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贡爷这才下令开枪,霎时间,守在门楼里的枪手们一个个将压上了子弹的钢枪支到枪眼上,“砰砰叭叭”地开了火,门楼里弥漫起一阵呛人的硝烟……
趴在矿门口麻包后面的窑工们,在田大闹指挥下也开火了,他们几乎用不着精确瞄准,便一枪一个地射中了目标。冲在前面的大兵们一片片倒在大石桥前面的开阔地上。没被打中的大兵们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家伙伏在死尸后面向窑工们射击。
督阵的军官们不准冲锋的士兵向后退却,前面的大兵倒下后,后面的人又蜂拥而上。他们冲上前后,也趴在地上,不断地向矿门方向射击。继而,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们又像爬虫一样不断地向前移动,有十几个人已接近了大桥的桥面。
麻包掩体后面的一些窑工发现了这一情况,瞄着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们开枪了。这些大兵们翻滚着身子往桥下躲,几个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桥旁边,另外几个人却躲到了枪弹打不到的桥下。
躲到桥下的大兵向桥面上扔手**,炸得大石桥像打了摆子似的,不住地颤动。麻包后面的窑工便将点着药捻子的**块接二连三地往桥下扔,炸得护矿河里的黑水四处飞溅,却没炸着那几个大兵。
田大闹急眼了,他知道,这几个躲到死角里的大兵是不可忽视的隐患,他们距离麻包掩体很近,搞得不好,他们一颗手**命中了掩体,这大门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两个**包冲出了掩体。
一个窑工喊:
“大闹!不行,太危险!”
大闹没听见,他一步跨过麻包,马上倒卧下来,迎着冲锋的大兵向桥面上爬,爬了没几步,便滚到了桥面一侧的石栏杆旁,在石栏杆旁,他将一块**的药捻子点着了,瞄准方向,奋力抛到了桥下。
由于用力过猛,**在河沿反弹过来,沿着河堤落到河里,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准备点第二个**包。可就在这时,桥下摔上来一颗“扑扑”冒烟的手**,手**就在他身边滚。他当即丢下**包,将那颗手**抓过来,抛到了桥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看到了一枝飞到河沿上的钢枪,继而,又看到一顶帽子落到了护矿河中。
他成功了。
他开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跃身翻过麻包掩体时,一颗从背后飞来的子弹,将他的胳膊击中了……
贡爷在门楼上把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兴奋地对身边的枪手们道:
“看看大闹,你们都看看大闹!这他妈的才是汉子哩!就这么干!就得这么干!咱们拼死也得守住,大兵们攻进矿,咱们都活不了!不是咱们要打他们,是他们要打咱们!咱们坚持住,李四麻子他们就会来支援我们的!打,爷们,都给老子好好地打!”
贡爷的声音很大,憋得脸都红了,可由于枪声太响,枪手们都没听见。不过,没听见也不要紧,他们心里都明白贡爷在讲些什么。贡爷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依然守在他们身边,依然和他们一起作战,这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信心和希望!他们不怕死——贡爷都不怕死,他们为什么要怕死呢?
死伤的弟兄很多。在大兵们强大的火力攻势下,不断地有一些弟兄们倒下,这座门楼楼堡上的枪口开得太大,密匝匝的枪弹难免不飞进来一些,而子弹一飞进来,就百分之百伤人。从那日战斗打响到今天,据守门楼的弟兄死伤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厉害了,从攻击开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伤——贡爷也差一点儿再次受伤哩!
大兵们今天简直是发了疯,他们不像往日那样,有规律地一日组织三两次进攻,而是从一早起就攻个没完;支在屋脊上的几挺机枪一直都没断过气,一连声地吼着,仿佛子弹总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这些大兵们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气攻下大门,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贡爷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六七天的仗打下来,贡爷知识见长,几乎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事家!贡爷命人向防守四面护矿河的各团团长们传话,让他们火速调一些枪手和子弹过来增援。同时,贡爷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在矿门失守后,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为中心的第二道防线。这道防线在战争爆发之后已着手布置,环绕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长的沟壕,退到那里,守住沟壕也还能顶他个三天、五天!贡爷叫传话的人通报各团团长,一俟矿门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线撤,在那里固守待援。
射向大门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颗颗手**在大石桥四周不断地炸响,大石桥被炸塌了一角,一侧的石栏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们滚着,爬着,一片片、一群群向桥面上逼,守卫大门的窑工们伤亡惨重。
贡爷气红了眼。在身边的又一个枪手倒下之后,贡爷抓过了一枝发烫的枪,亲自蹲到枪眼下,向大兵们射击了!
然而,贡爷眼神儿不好,可恶的大兵们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动弹,贡爷昏花的眼前老是黄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儿打好。瞄了一会儿,贡爷勾响了第一枪。
这一枪贴着石桥前面的地皮栽进了泥里。
贡爷有了点羞惭,贡爷很认真地瞄准了一个没戴帽子的大脑袋,牙一咬,眼一闭,又勾了一枪。
这一枪却又没打中。那个大脑袋依然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晃动,那脑袋上的黑头发在一起一伏地甩着。
贡爷恨得直咬牙,他简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枪眼上,露出大半个身子,将枪口压低,冲着那脑袋又开了一枪。
打中了!
贡爷看到那个混账的脑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他的腿抽颤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动了。
贡爷高兴地叫了起来:
“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这确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着自己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像玩一样在人家脑袋上钻了一个洞,自己的伟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时显现出来了,伟大者自然会得到一种精神上的空前满足。
贡爷打出了兴致,开始一枪枪制造自己的伟大。
这时,增援的人们又送来了两箱子弹,受了伤的枪手们被新来的枪手们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桥附近的大兵们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从分界街上涌出来的大兵们躲在一大群镇上的女人、孩子后面,一点点向大门逼近……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得意地喊:
“窑工弟兄们,交枪吧!交了枪,张旅长免你们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们也哭喊着,恳求窑工们不要开枪。
贡爷傻眼了,贡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复杂的局面。
大门口反抗的枪声一下子停息了下来……
陈向宇躺在李士诚卧室的松软的大床上睁开了眼睛,他并不急于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着两只眼睛看那床前的阳光。阳光是从没遮严的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妆台前,那个伴着他胡闹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对着镜子梳头,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发,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丝睡衣里的肉体,他的心里又隐隐产生了一丝冲动,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搂住她,将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没动。
他懒得动。
现在,他不再提心吊胆了,他知道李士诚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得知李士诚的死讯后,他没敢告诉面前这个女人,他怕她会产生误解,以为是他有意害死了李士诚。其实,对李士诚的惨死,他也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他认为李士诚无论如何不该死在那帮失去了理智的暴民手里,不该死在他们的棍棒、抓钩底下,这不合情理!事情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死李士诚,就是一年前和四姨太春雪好上了之后,也从来没想过,他是要干大事情的人,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可他没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他知道这是解释不清楚的。
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袋下面的枕头上,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然。窗外响着枪声,枪声紧一阵、慢一阵的,他根本没有介意,他并不知道张贵新发誓要在今日攻入矿区,他认为这枪声和他没有多少直接关系。李士诚出走丧命之后,他开始尽量躲着张贵新,他不想往张贵新的枪口上撞,所有能推掉的事,他都推掉了,有时,大白天里他就躲到了四姨太春雪的卧室里。他是聪明的,他知道,只要矿区的枪声不停下来,战争不结束,他的出现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乐得轻松一下,借这个机会和四姨太春雪好好玩玩。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有欢乐,也有哀愁;有成功,也有失败;有新生,也有死亡。人生的道路决不是一条笔挺向上的通往天堂的直线,而是一条起起伏伏通往坟墓的曲径,区别仅仅在于:在通往坟墓的途中,作为单数的人,都干了些什么,都完成了些什么?没有人能爬进天堂,每个人都在从不同的地方走向坟墓,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后天是我。由此看来,李士诚的死,也并不特别值得惋惜,总有一天,他也要死的,说不准他也会死在一群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手里哩!
他想得很开,躺在李士诚的床上,也并不感到愧疚——这也是极正常的,死去的死去了;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还要干下去,那么,在接受死者人生经验的同时,顺便接管死者床上的遗产,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道德……
在他抱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梳好妆的四姨太春雪悄悄坐到了床沿上,她偎依在他身旁,用那沾着**的纤细的手指亲昵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抚摸着他的额头。她将她那艳红的嘴唇压到了他黏糊糊的嘴唇上,随后,耳语般地道:
“喂,该起床了吧?”
“几点了?”
她将手指按到他的鼻子上,戏谑地道:
“又到昨天那个时候了!”
他将压在脑袋下的手抽了出来,伸手搂住她那白皙而修长的脖子,把她搂在自己身上,故作糊涂地道:
“天黑了,又该上床了么?”
“该死的!你就想着上床!”
他不作声,默默地把手插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乱摸,继而,他翻身爬了起来,将她压到了自己的身下。她顺势将脚上的绣花拖鞋甩到了床下……
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女佣人赵妈在门外怯怯地喊:
“太太!太太!起了么?”
他停止了动作,两眼死死盯着身下的女主人,看她作何反应。她没理会,她知道赵妈不敢闯进门来。
赵妈还在外面喊:
“太太!太太!家里来了两个长官,在客厅里候着呢,他们要见你!”
她一听这话,才有些慌了,忙应道:
“等一会儿,赵妈!让他们等一会儿,我马上来!”
她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穿起衣服,让他躲在卧房里不要出去。
他自然不会出去。尽管李士诚已经死了。尽管任何人也不会为这种事情来找他的麻烦,可他还是不出去为好。一来,他根本不愿意在这些官兵跟前露面;二来,他也不愿将这种事情声张开去,搞得人人都知道。
这种事毕竟不光彩。
他镇静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刚才四姨太春雪坐过的凳子前细心地对着镜子梳头。梳完头,他又无聊地摆弄起梳妆台上女人们用的那些小玩意儿。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恍惚还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拍打桌面的声音。
他警觉地踅到卧房门后听了起来。
“没有!就是没有!我……我一个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钱放在什么地方?要军饷,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春雪的声音。
又是什么东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找你找谁?日他妈的,李士诚跑了,姓陈的那小子也不露面了,老子们找谁去?”
“你们找赵德震么!他就在公事大楼里么!”
“老子们偏要找你!就冲着你要饷!你今日不给我们兄弟俩拿出钱来,老子毙了你!”
“啪!”又是一声重重的响声。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东西是枪,很明显,这是两个借机敲诈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诚答应支付给张贵新的军饷,已在几天前就给过了,张贵新是决不会派他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他扑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抓起了手枪。这枝手枪是李士诚出逃的三天前送给他的,他还从来没用它派过什么用场。
他把手枪压上子弹,装到了西装内衣的口袋里。
他躲在卧房门后继续听,暗想,如果四姨太春雪能应付得了这场危机,他就不露面;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混账的东西了!
客厅里的声音继续传来:
“谁派你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张……张……张旅长!”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回答。
四姨太春雪也很厉害:
“那就叫你们张旅长自己来好了!”
“他……他……他没空!”
“那,我也没钱!”
“没钱?好,老子们就搜搜看!”
又是那个粗重的声音。
“你们……你们简直是土匪!”春雪气愤愤地骂人了。
接下来,他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声、女佣人赵妈的惊叫声、四姨太春雪的哭喊声、两个大兵的叫骂声以及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里的手枪,拉开卧房的门,冲过了过道,来到了客厅门口: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两个正在翻箱倒柜的大兵愣住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大兵,将盒子枪的枪口对准了他,蛮横地道:
“你……你是什么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陈向宇!”
那大胡子眼一瞪:
“胡说,老子不认识你!”
另一个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陈……陈……陈向宇,我……我见……见过的!”
“老子没见过!老子不认识!”那大胡子一边用枪口对着他,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对那瘦子说:
“二臭,你翻!你他妈的继续翻,值钱的全他妈的拿走!”
他这时还不想动用武力,他怕这会吓着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涂地道:
“你们不是要军饷么!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张旅长那里去,李公没给的饷,由我来给,我让公司财务股给你们!”
那大胡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妈的闪开,少管闲事,否则,别说老子不仗义!”
他看清了,这是两个亡命之徒,他们大约看到大华公司气数已尽,想在这混乱之际捞一票子了。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说为了大华公司,为了李士诚,就是为了一个人的良心,为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他也不能容许他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他厉声道:
“你们这样干,就不怕张旅长知道么?你们是军人还是土匪?”
“张旅长,张旅长算他妈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着来这一手!日他妈的,有人给他送,老子没有,老子就得捞一点儿,老子不能光替你们卖命!”那大胡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们太放肆了!走!都给我走!我数五下,我数到五,你们还不给我退出大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料,没等他数到五下,那大胡子便扣动扳机,冲他开了枪。他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在那大胡子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闪身躲开了。闪过身子的时候,他从口袋一把掏出手枪,出其不意地对着大胡子开了一枪。这一枪,正中大胡子的脑门,大胡子惨叫一声,倒毙在地上。
那个瘦子马上将长枪抓到手上,可还没容他拉开扳机,陈向宇抬手又飞起一枪,将他也打翻在地。
“混账东西!大华公司还没有倒闭!”
望着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陈向宇愤愤地骂着。这时,他突然觉着,他今天的举动是代表了大华公司,代表了李士诚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面临绝境的煤矿公司竟是那么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这家公司绝望的叹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简直吓昏了,她不顾赵妈在跟前,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让她伏在自己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镇静地道:
“起来,快起来!把这两个死狗扔到后花园的井里去!放在这儿要惹麻烦的!”
他和赵妈一起,将两个大兵的尸体扔到了井里,又用一块大石板将井口遮严了。最后,他向赵妈郑重交代道:此事,决不能张扬出去。
老实的赵妈一个劲地点头。
“好吧,现在,咱们该来吃点什么了吧?”
他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在客厅里的方桌前坐下了,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