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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1)

田家铺小镇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田家铺人的精神在一日之间彻底崩溃了。他们的光荣与梦想,他们的骄傲与自信,他们的幸福与欢乐全随着一声爆炸而烟消云散了。一千多个活生生的男人骤然之间消失了、不见了,这对田家铺的女人们来说,不亚于天塌地陷!男人是女人头上的天,尽管这块天上有风暴、有雷电、有乌云,尽管这块天上不存在永久的明净,可这是她们的天呀,她们不能没有这块天!她们要在各自的天空下生息繁衍,这块天空是其它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她们知道,属于她们的这些活生生的男人们是小镇存在的基础,是维持田家铺生活秩序的支柱。男人们的消失,意味着田家铺的没落!

田家铺的男人们是属于她们的,同时,也是属于矿井的。大华公司在这里开矿以后,这里的男人们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和矿井发生了联系。镇上胡、田两姓家族中的无地乡民最先投入了矿井的怀抱,他们像外来的客籍窑民一样,腋下挟着煤镐,头上戴着柳条帽,手里提着矿灯,到深深的地层下寻找他们的红高粱、金玉米去了。他们的眼睛发亮,心里发狂,他们都做着热辣辣的梦,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从深深的地下扒出一堆堆老洋,用来置田买地。后来,有地的乡民们也陆陆续续下窑了——农闲时无事可干,总不能在家白吃饭呀,下了窑,好歹能扒拉出两个现钱花花,这又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一些有钱有势、有办法的人,自己不敢下窑玩命,又想变着法儿捞点钱,便也和大华公司的矿师、技师们拉起了近乎,包起了一个个大柜……

开初,下窑的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有田有地的老辈田家铺人一概把窑工们称为“窑花子”。他们固执地认为:人生在世若要往高处走,则做官;往富处走,则经商;往实处走,则种地;下窑刨煤决非正道。田二老爷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一贯不主张田姓乡民下窑刨煤,然而,田二老爷却管不起田姓乡民们饥饿的肚皮,乡民们为了肚皮,偏要下窑刨煤,二老爷也拦不住。

拦不住,二老爷也就不拦了。后来,二老爷自己的远房兄弟田东勤也在公司包了个大柜,专招田姓乡民下窑哩!

下窑的乡民们也没离开他们脚下的土地。他们下窑刨煤,说到底还是为了土地。自打镇上的几个爷儿们在窑下干了几年,置了几亩薄地之后,他们就觉着自己有奔头了!他们也认定自己会成功——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们总能刨出他们的土地来!人生一世,不能没地呵!那些从山东、河南、皖北过来的客籍窑民似乎也根本没打算在田家铺打万年桩。别的不说,光瞅瞅他们的破草棚、烂茅屋就可以明白个大概了。他们也想从田家铺矿井下的煤层里扒拉几个钱,然后回老家盖屋买地!

在田家铺镇子的分界街上,窑工和乡民是分不清的,街头踅足的男人们既是窑民,又都是乡民。农忙时,他们都属于土地——属于自己的、或别人的土地;农闲时,他们又一概属于矿井。土地和矿井,是田家铺男人们的依托之物:土地是根本,矿井是希望,希望是为了根本而存在的。他们并不热爱矿井,并不把下窑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只是想借矿井这个怪物来谋求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被拴在井架上,被埋在井坑里,他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想必会比今天更好。

一个个明天过去了,一个个希望破灭了。他们的精神渐渐麻木了,像磨道上的驴一样,周而复始,一圈圈走着,把他们最初的梦想一点点忘光了……

突然来了一声爆炸,突然一千多名伙伴被矿井吞噬,田家铺的男人们这才警醒,这才觉着发生了点什么不合理的事情。他们有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他们倔强的生命一下子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们极一致地认为:得和面前这个罪恶的矿井算算账了!

他们要亮开嗓门喊、张大嘴巴叫,把他们的仇恨、怨气和他们的不平,统统发泄出来——为那些死难的窑工、也为他们自己悲惨的命运和无可挽回的绝望!

在公事大楼广场上,田家铺的男人们就准备闹事了,他们不怕那些大兵,他们往日也打过仗哩!可田二老爷和胡贡爷却不让他们闹,无奈,他们只好回去。他们等着田二老爷和胡贡爷与公司的那帮王八蛋们办交涉,一旦交涉也办不成,他们就非打不可,非把这个该死的公司捣毁不可!

悲哀而绝望的哭声从五月二十一日的那个灾难之夜开始,便充斥了田家铺镇分界街两旁的每一间茅屋、草棚。田家铺的女人们哭哑了嗓门,哭肿了眼睛,哭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五月二十二日几乎整整一天,田家铺镇炊烟全无,悲痛欲绝的田家铺人大都忘记了自己饥饿的肚皮,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不该忘记的许多、许多事情。二十二日下午,整个田家铺矿区下了一场大雨,仿佛老天爷也为田家铺的巨大灾变伤了心,把倾盆的泪水从天上洒到了人间。

孩子们也在哭。孩子们的哭声是由女人们的哭声诱导出来的,断断续续。他们还太小,还不能完全弄明白,这场灾变对他们今后的生活将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哭声,只是对母亲们哭声的一种响应,他们眼神中充满了疑问,哭声中透着一种迷惘。

田家铺幸免于难的男人们在女人面前表现了他们极大的克制与镇静。他们绝大多数人没有哭——他们来不及哭,他们也不能哭,他们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他们要为挽救遇难的工友们竭尽自己的全力,要凭自己的力量、凭自己的努力,稳定住一个个被炸毁了的家庭,维持住田家铺镇的基本生活秩序。

然而,当公司和官方组织的第一次抢险宣告失败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沉不住气了。分界街和分界街两旁的雨巷里开始出现他们蹒跚的身影;一声声闷雷般的、发自肺腑深处的叹息,充斥了田家铺的每一条街巷,在叹息的同时,他们的脸膛上也滚下了泪珠……

翌日,开到田家铺镇上的张贵新的大兵们介入了田家铺人的生活。奉命驻扎在镇上的大兵为一个营,约有五百人。镇议事会议长张大头把镇里的一所公事房让了出来,安置了一个营部和百十个大兵,剩下的一部分,就分散住在各窑户区里。

大兵们出现在窑户区后,或多或少给人们带来了一点精神的安慰,同时也给死气沉沉的田家铺带来了一线生机。大兵们要吃饭,田家铺的女人们只好忍着悲痛,烧起炉灶——这些女人们认为,大兵们是来拯救他们的男人的。她们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也得像个真正的主妇那样,好好款待大兵们。尤其是听说在下井救人时,五名当兵的弟兄丢了性命,她们愈加感动了。

就这样,由于大兵们的介入,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田家铺窑户区上空出现了生命的炊烟。

大洋马的面前站着一个兵,这个兵高高的,瘦瘦的,看样子大约有二十七八岁;长方脸,大眼睛,鼻子高而且直,模样挺招人爱。他不住大洋马家,是住在对门田老八家的院里,可他偏偏跑到这儿来,一来,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要给她挑水。

她不知道自家的水缸里有没有水,可她估计没有。她从来不挑水,挑水的事历来是那个死老头子干的,那死老头如今埋在井下了,这一天一夜,水缸里的水也许快用完了。

那就让他挑吧!

她将一根油光锃亮的竹挑子和两只黄锈斑斑的铁桶提到那大兵跟前,嘴儿一努,慷慨地赏赐给他一个效劳的机会。

“谢谢大嫂!”

她的嘴角挂上一个嘲讽的笑。这些男人们的心理,她摸得透透的。

她长得不赖,大眼睛,长睫毛,面皮白嫩,而且,身体很高,**很大,颇有些毛子相。因此,田家铺的人便叫她大洋马。她的真实姓名叫什么,除了她自己和那个死老头子外,田家铺没人知道。她和她那个死老头子,都是外来户,是从北面的一个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有人说他们是犯了什么案子,跑到这儿来避风的;也有人说,她当过**,是被那死老头子拐到这里来的。谁知道呢!

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她那死老头子。她还挺骚、挺泼,敢伙着一帮娘儿们给男人扒裤子,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对手。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就被扒过……后来,风传她和“杀人刀”好上了。

这事是真的。她为此十分骄傲,娘儿们因此和她开玩笑,她也毫不在乎。她曾私下和人讲:

“你们也来勾勾试试,人家是田家铺第一刀!”

她不喜欢她那死老头子。这一点,她也毫不隐瞒,她说那死老头子的家伙没有用,把她养儿子的事都给耽误了。可也有人讲,不养儿子,责任在她——她不是和“杀人刀”常在一起厮混吗?咋也没续上香火哩?!

这事谁也说不清。她老头子怕她,不敢说;外边的人不摸实情,不能说。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眼下,她已是三十八岁的娘儿们了。

她却不像三十八岁的样子。在窑户区肮脏而窝囊的娘儿们中间,她显得出奇的年轻、漂亮。她一贯打扮得干净、利索,时不时地还穿上一件绸布碎花的旗袍。这件旗袍也许是窑户区中惟一的一件,曾使窑户区的年轻女人们羡慕了好几年。

五月二十一日的灾难给她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她没有窑户区娘儿们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哀。一开始,她甚至有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她觉着那个死老头子一去不回,对她来说倒是一种命运的恩赐,从此以后,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可是听说“杀人刀”也被埋在窑下,她难受了,开始在心里一遍遍为“杀人刀”祷告。

她忘不了“杀人刀”,不能没有“杀人刀”。这个强悍而高大的男人给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她常常在大白天便回忆起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烟草味很浓的男人气息,想着他给她带来的强烈而持久的愉快。她不能没有他。她是从他那里才体验到了真正的生活乐趣,这种乐趣是那个死老头子和其他男人无法带给她的,只有他行!

在为“杀人刀”祷告时,她的脑海里也时常闪过一个个自责的念头,她也骂自己是个恶毒的坏女人,也觉着对不起那个死老头子,不管咋讲,那死老头子还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那个大兵,她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着这大兵的脸很熟,恍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可她却又没见过。这大兵的个子挺高,长得不赖,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充满着一种异性诱惑力,还有那一脸的络腮胡子,也显示了一种蓬勃的男性的魅力。

她从他的脸上也看出了一些什么……

她想,假如他……

不,不行!这不行!她的男人还埋在窑下死活不知,在这种时候,她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干这种事!

然而,她又能为她的男人干些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干。下窑的男人们的命运不是由女人们安排的,而是由窑神爷安排的。女人们的泪水、哀号根本帮不了他们的忙。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借这个大兵暂时把这场灾难、暂时把“杀人刀”和那个死老头子忘一忘呢?

她倚在低矮的门框上,垂着眼皮,沉入了一种迷乱的幻想中。恰在这时,她听到了那个大兵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和着她心房的激烈跳动,一下下近了,继而,她眼前闪过一团黄光,她听到了他的喘息,听到了水倒进缸中的“哗哗”声响。

“兄弟,歇一歇,擦把汗!”

声音软而细,带着矫情,仿佛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她把掖在自己褂子里的一方布绢取了出来,轻轻地、娇柔地捏在两节手指中间,递到了大兵的面前。

那兵受宠若惊地去接布绢时,手向前多探了半尺,顺势在她白皙的膀子上捏了一下。

她佯装不知,身体微微向后一倾,两只兜在布里的大**一颤,脸儿别了过去。

那兵马上明白了这其中的深刻含意,一望四周无人,将擦过脸的布绢径自往大洋马的怀里掖,顺手摸到了她的**上。

她抿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身子一扭,卖力地摆动着诱人的臀部,闪身走进了半地穴式的屋内。

他马上跟着进去了,一进去,便反身将两扇门板关严,紧接着,又手忙脚乱地插上了门闩。

“咦,兄弟,这是干什么?”她正正经经地问。

“嫂子,好嫂子,你……你还不知道吗?!”

他极勇猛地向前一扑,双手将她拦腰抱住,抱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气喷到了她的脸上,感到他那脸上的胡子扎着她的脸颊、她的鼻子、她的前额,她感到了一个滚烫的、湿润的嘴唇紧紧贴在了她的嘴唇上,使她吐不出气来……她突然感到害怕,突然挣扎起来,用手推他,身子尽可能地往后面的炕上退……

“别……别……兄弟……别……”

他不说话。他仿佛不会说话,他紧紧搂住她,任她怎么推也不松手。她别过脸去,他便在她的耳朵和脖子上长久而热烈地亲吻,后来又用嘴去吮她的耳垂。

终于,女人在男人面前那道本能的防线崩溃了。她停止了无力的反抗,任凭他亲吻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她闭起了眼睛,她觉着这个解她衣服的男人不是大兵,而是她所熟悉的男人,她愿意让他干他所乐意干的一切。

她被剥了个精光,被抱到了大炕上。

他忙乱了好一阵子。结果,她的肚子上,大腿上黏糊糊湿了一片……

她明白了,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大兵正在满脸绯红地穿裤子。

“对不起大嫂,对不起!”

她突然觉着受了污辱,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听到灾变发生的消息时,她没流泪,现在却流泪了。她任凭泪水在脸颊上流,自己不用手去擦。

“大嫂,我……我下次再来……下次……”大兵的羞惭是显而易见的,他说话的声音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她愤怒地从炕上蹦到地下,一手抓过一件上衣,一手操起一把扫帚疙瘩,朝他没头没脸地打去,边打边骂道:

“滚你娘的蛋!滚!”

她**的脚板粗暴地踢到了他的屁股上、大腿上,踢得他没有招架之力,已提到腰眼的裤子又掉了下来。

他重新去提裤子,拉开门便往外跑,在门口,又被摔在地下的竹挑子绊了一下,险些栽个跟头。快冲出院子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他的上身还是**的。他重新回到屋门口,对着紧紧关闭的屋门哀求:

“大嫂,我的褂子!还……还我的褂子!”

门,支开了一道缝,揉成一团的褂子摔了出来,和褂子一起摔出来的,还有她那恶毒的咒骂:

“滚远一点,你这个**养的!”

他套上褂子,慌忙逃走了。

这时,夜幕降临了。分界街两旁的街灯亮了,一队威风抖擞的大兵正在街上巡逻,路灯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变了形。

这一晚,大洋马很忧伤,很孤寂,她胡乱吃了点东西,对着灰暗的豆油灯呆坐了一会儿,便找西院小兔子妈聊天去了。

小兔子妈比大洋马小两岁,只有三十六,个子也比大洋马矮半头,身材娇小。她长得不算美,可也并不丑,脸上的颧骨微微突出,面皮白中泛红,总像抹了胭脂似的;两道黑黑的柳叶眉下一对杏眼晶亮明澈,仿佛两颗诱人的星;鼻子、嘴都很小,却又不难看,一口碎玉般的牙齿整齐漂亮。她十八岁结婚,三十岁便开始守寡——六年前,她丈夫在窑下被放大滑的煤车撞死了。守寡之后,她便和大洋马成了知心姐妹,常在一起谈论关于她们女人的诸多事情,她脑海中那许多大胆而热烈的念头都是大洋马传授给她的。

大洋马“吱呀”一声,推开她家的院门时,她正半掩着屋门,坐在炕沿上低首垂泪。她从半开着的门扇中看到了大洋马晃动的身影。她没有像往日那样,起身去迎,只欠了欠身子,便又在炕沿上坐下了。

她的精神完全垮了——从那夜报警的汽笛拉响之后,便垮了。两天两夜,她没梳过头,没洗过脸,没吃过一口东西。

大洋马进门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在炕沿上坐了多久,她眼前总是不时朦胧地出现儿子的形象:一会儿,儿子在她面前撒娇;一会儿,儿子在她面前大模大样地发号施令——活像他的老子!她甚至想起那个难堪的雷雨夜,儿子握着菜刀站在布帘外的情形……

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她那青黑的眼窝里溢出,一滴滴顺着脸颊、鼻根,滚落到她穿着藏青洋布裤子的大腿上,把裤子打湿了一片。

大洋马闪身进来了。

她只抬了抬头,嘴角蠕动了一下,便别过脸去,“呜哇”一声,哭了:

“嫂子,我……我……我的命好苦哟!”

大洋马走过来,搂住她抽颤的肩头说:

“大妹子,甭哭了,眼下,事情还没有个结果,老哭个啥子呀?!说不准他们全都没事哩!”

“我不信!不信!这么大的火、这么厉害的爆炸……”

“那也不能把千把人都烧死、都炸死!这会儿公司和大兵们不还是在设法救他们么?”

兔子妈将一把和着泪水的鼻涕甩在地下,又呜呜咽咽地道:

“可我家兔子才十六岁,他太小了,太小了,他还不懂事!”

大洋马却道:

“你就不能往好处想一想么?如果他不在爆炸地方呢?如果他只是一下子被堵在哪里了呢!大妹子,小兔子的命好,你也得往好处想!”

大洋马说着站起身,走到灶边,从洋铁壶里倒了碗凉开水,递给小兔子妈:

“兔子妈,你想开一些,我家那个死老头子,不也和你家小兔子一样,被窝在窑下了?难过,我也难过——自家的男人,咋能不难过呢!是不是!我也哭了一个下午。”

大洋马的那双大眼睛确也是红红的。

“可我揣摩着,光哭有什么用呢?难道咱们做女人的除了哭,就没有别的本事了么?咱们得和窑上的男人们一起,想法儿救他们才是!所以,我不哭了!咱们女人的心也得硬一点,该干啥,咱们还得干啥!是不是……”

大洋马极想把刚才和那个傻大兵演出的一幕,说给小兔子妈听听,出出心里的这口窝囊气——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原谅那个大兵。她和小兔子妈往日是无话不谈的,包括和“杀人刀”干过的一切,都和她谈。如果没有大洋马的开导,怯弱无能的兔子妈决不敢和外来窑工郑富暗中相好。她注意地看了小兔子妈一眼,见她脸上的泪还时时不断地往下落,连忙将已到嘴边的话压回了肚里,复又劝道:

“大妹子,说到底,咱们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来,只因裆下少把茶壶,父母便不把咱们当人看,残汤剩饭养到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便打发出门,找个男人嫁了——这男人你喜欢不喜欢,父母是不管的。接着,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们不知道的——七年前,我亲眼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媳妇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说呢,咱们又是窑户的女人,女人苦,窑户的女人更苦!男人活着还好!设若窑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们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说,咱们女人自己得硬着点,得想开点,那女人的福分,能偷点就偷点,能占点就占点,就比如说今个儿吧……”

却又没能说下去。

大洋马的一番话触到了兔子妈的痛处。这个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难,想到了遭到不测的儿子,竟一把搂住大洋马,放声号啕起来: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后我可怎么活哟!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个,我靠谁去呀!呜!呜……”

大洋马多少也有点心酸。她再次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抚着小兔子妈瘦削的肩头道:

“大妹子,别说这话,别说!你还年轻,才三十五六岁,小模样又不丑,还愁没人管你饭吃?郑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个班上,该没事吧?”

小兔子妈这才想起了郑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别说这个!只要小兔子没事,哪怕我日后和郑富断了都没啥……”

大洋马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妹子,你的心肠也太好了!”

接下去,两个女人又拉拉杂杂谈了一会儿。谈到后来,小兔子妈突然想起要到窑神庙烧一炷香,于是,锁上屋门,硬扯着大洋马到分界街尽头的窑神庙去了。

大洋马原不想去,她从心里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可碍着小兔子妈的面子,还是去了。那夜,她终于没有把她想讲的话讲出来,为此,她颇有些郁郁不欢。

小八子不明白身边的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很好玩。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热闹的夜。这窑神庙他是来过的,不算娘带他来过的三次,光他自己就来过两次。有一次,他还在庙宇正中的那个窑神爷的泥像后面撒过一泡尿,被看管庙宇的老瘸子打过两巴掌。

现在,小八子被娘领着,来到了庙门口。庙门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着他,使劲向前挤,挤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挤进了庙门,才把手里的那炷香插进了神像前的香火炉里。小八子看到那炉里横七竖八插满了香,烧锅一般的白烟直往上冒,熏得窑神爷和它身边的几座泥像脸上发黑。娘插到香火炉里的香没扎牢,转眼间就倒伏下来,他踮起脚尖,想用手去扶,一触到炉沿,手就被烫了一下。

庙里进香的人太多,前面的人刚进完香,后面的人便拥了上来;娘只好扯着他的手从左边的门洞里退了出来,退到了庙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处跪满了人,几乎没有插脚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个地方跪下,可总是找不到。

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们都比他矮。他看到一个老奶奶头上沾了一块枯叶,他便想去帮她摘下来,却没来得及,他刚要转身时,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们从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个清静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学着娘的样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还好。往日,即便是白天,这里也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灯火、这么多的白烟。

他跪下了,脸正对着一个妇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妇人裤子的屁股上补了两块花布补丁,像窑神爷的两只眼睛。那妇人身边也跪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瘦得像个猫,个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许能打过他。他左边还跪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挺怪,脑瓜儿是尖的,像一个正放在地上的葫芦。

娘开始对着窑神庙的大门频频磕头,他也装模作样地跟着磕,暗中在和娘进行着比赛。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个,他就磕两个;娘磕两个,他就磕四个;娘磕四个呢?他算不出来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过他。

他磕得糊里糊涂。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磕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给窑神爷磕头?他想:他长大以后,也要当窑神爷,也要坐在窑神庙的大门正中,让许许多多人给他磕头、给他烧香——当然,他不能让他娘来磕头,娘时常头痛;一磕头,头会更痛。

既然头痛,为什么还要磕头呢?大人们真傻!这么多大人竟然给一个泥像磕头。他知道窑神爷是泥像,他在窑神爷的肩头上抠下过一小块带金粉的泥巴。

磕过头之后,他看到,娘像许多人一样,双掌合十,低垂着脑袋,紧闭着眼睛,虔诚地向窑神爷述说着什么。娘过去告诉过他,说这叫作“祷告”;只要诚心祷告,窑神爷就能听见,你的愿望就能达到。

他也开始祷告,可他祷告什么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庙宇的老瘸子,这老头打过他的耳光,他就祷告:让这老瘸子出门被西瓜皮滑倒!这挺有意思!

他祷告完了,没事干了,可娘和周围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在那里嗡嗡叽叽地和窑神爷说话。他不耐烦了,抬起头四处看了看,便从地下抓起一根肮脏的干树棍,用树棍去捅前面那个瘦猫的屁股。

瘦猫仿佛不知道似的,根本没动。

他又用力捅了一下。

瘦猫转过了脸,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马上将脸转向一边,把树棍藏到身后,假装没看见。

瘦猫把一只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齿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觉得出那拳头的分量,眼皮向下一垂,头一低,做出了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

膝头渐渐跪得有点疼了,而且,总这么跪着也实在无聊。他悄悄站了起来,从娘身后挪了过去,一转眼的工夫,便离开娘有好几十步远了。那儿有一棵树,他在那儿蹲了下来,见娘依然没有发现他的行踪,他得意地咧着小嘴笑了。

就在这时,他在地下拾到了一扎红锡纸包着的洋火——显然是大人们点香时遗落的,他自己玩了起来。他开始擦洋火,擦着之后,便用手指弹将出去,看着燃烧的洋火在朦胧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黄光。

不幸的事却因此发生了。一根烧着的洋火落到了他身子左前方的鸡窝上,那鸡窝的窝顶偏偏又是草苫的,洋火落上去便烧着了。开始,只烧着一点点、大人们也没注意;后来,却烧大了,整个鸡窝都着了起来,连着鸡窝的茅棚也着了火。

小八子慌了,忙扑过去,抓住一把竹扫帚去打,一边打,一边哭喊道:

“着火了!着火了!”

窑神庙前**的气氛被破坏了,跪在分界街边的大人们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赶来对付这场意外的火灾。这时,小八子听到了娘的呼唤,娘在喊他,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他,他想答应她,可不知咋的,被烟火熏着,喊不出声来……

没多大工夫,火便被大人们扑灭了,他也被一个中年男人抓住了。那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气,抓得他胳膊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从骨头里疼。他大喊大叫起来。

“啪!”重重的一掌击到了他脸上,他吓得不敢叫了。

他听到了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听到那男人和人们谈到了火,谈到了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他们还谈到了窑神爷……他听到有人在喊:

“掐死他!掐死这个不敬神灵的小王八!”

他突然明白了点什么,恍惚意识到:今日这个热闹的夜,与自己、与发自地下的那场大火有点什么关系,自己显然是闯下了什么大祸。他像大人一样,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恐惧,他拼命挣扎,要摆脱那男人的大手,可怎么挣也挣不开。

这时,一个女人挤到了他身边,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他听到那女人在和那男人说:

“放开孩子!放开!”

他认出:这女人是小兔子妈。

“这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这是二牲口家的小八子,我家儿子和他家老子都在窑下!”

男人放开了手,他扑到了小兔子妈的怀里,紧紧抓住小兔子妈的裤带,再也不敢松手了。

小兔子妈和那男人又讲了些什么,间或还带着些骂人的粗话,最后,小兔子妈终于扯着他冲出了大人们的包围。

他在分界街的一根电线杆下找到了娘,娘几乎吓呆了。他听见娘感激地对兔子妈说:

“大妹子,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小兔子妈却哭了:

“看见你家小八子,我就想起我家小兔子!我的小兔子的命真苦哇!”

命?什么叫命!命有苦的,是不是也有甜的?是不是也像甘蔗那么甜!小兔子哥的命为什么苦呢?他横竖弄不明白。不过,从那夜开始,他对窑神爷愈发仇恨了!他断定供奉在庙里的这个金粉泥胎不是个好东西!他骗了人们的香火,骗了人们的眼泪,却没给人们造什么福,今天,他还差一点把命送掉!

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窑神爷的泥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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